【文】【真三国无双7】【昭充→师】直至夜幕（完结）

[2015/2/4－11/13]

※角色、情节与时间线谨按照《真·三国无双7with猛将传》，与史实或有出入。
※角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感上含有自我推测、臆想、虚构之处。


※但凡为士者：身负期许以诞，寻觅才器而活；追大志始为殚精竭虑，尝亲疏方识百般苦乐；为敬忠者生，为知己者死。




（一）



合肥新城以内见不到半寸月光。这座以城内诸多机关闻名于世的坚城，单从构造看来似乎建得密不透风。但是城墙，就总会有透风的地方。贾充站在停止的风车前，听着耳边似有似无的隐约的风声。
他本人半陷在机关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低语声就从临近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简洁清晰地传递而来。

“是吗……”

低声汇报的探子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垂首抱拳的他看不见面前之人脸上的表情，只有像饱蘸了水般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冷声音从另一侧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响起，将下一个命令下达于他。

“够了，你待命吧。”

能够感受到探子的气息迅速地消失了，下达完指令的贾充更加后挪了几步，将身体彻底隐入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后背抵着机关架，他精简地思考着所得到的切实有用的消息。首先是城外吴军的布阵——这其中的详细早晚会从他人口中听得，率先知晓也是有益无害；其次，探子所报告的是有关于援军的消息——从洛阳挥兵赶来的援军已达淮南，率军之将正是司马师。

这倒不坏。贾充如此评价。单从战局而言，自东关一战失利以来，败走的大军虽退至合肥重整体势，但军中消弭的士气却尚未恢复。司马师的到来对疲累的大军而言将会有如一剂强心针，也能直接从中调节司马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诸葛诞之间的矛盾。这样想来，是真的不坏。贾充直起身体，在自己耳中所听见的脚步声走到附近以前先一步走出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

“子上，夜晚的游荡要适可而止。”

“贾充？”惊讶于贾充就藏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的司马昭心虚地停下脚步，可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脸上惊讶的表情，还嘴道：“话是没错，但你不也没好好在房间里呆着吗？”

训斥司马昭的话语已经到了口边，却被贾充咽了回去。

“我这就要回去了。子上，你也要有我军现在正在据守的自觉。”

贾充清楚这种程度的警告对司马昭不会起效，只是既然从洛阳赶来的司马师近日就会抵达合肥，那应该就用不着自己提前多嘴了。


急驱而来的援军如同锋利的刀刃，一举切割开了围城的敌兵，径直冲进了城内。城内兵将见到司马师后的欢欣鼓舞自不必多提，至于事先知道此事的贾充除开战局外，更对司马师怀有着别的期待。而自援军入城后，吴军的包围网也开始往内收拢，能用在必要谈话上的时间可谓少之又少。

“你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躲着。”

司马昭面向看似空无一人的风车嘟囔了一声，随即在火光所能照到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之后不消片刻，贾充便从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抽身而出，几步走到了司马昭的身边。

“和司马师殿谈完了？”

听完贾充的提问，不安与劳累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涌现在了司马昭的脸上。但贾充从那苦闷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丝释然。

“嗯，谈完了。”司马昭仰面往后躺倒了下来。或许是为了缓解身体上的僵硬，又或是因为面对亲近之人时心中的随意，他伸展了一番双臂。“兄长现在大概正和诸葛诞谈着吧。”

火把上不断晃动的火焰在二人脸上留下了不稳的光亮，贾充蹲下身体，低头凝视着司马昭的脸，语调缓慢地开口：“子上，你……”

“啊，我明白，我明白。”

摊开着手掌的右手奋力向上伸展到距贾充只差数寸，就像想要找回此时被贾充的身影所挡住的光亮一样，司马昭又扭头朝向了火把。

“把事交给擅长的人去做，不是挺好的吗？”

司马昭那因笼罩在火光下而变得闪闪发亮的脸上带着笑容，明朗得让贾充深感刺眼，却又格外地悦目。

“贾充。”司马昭突然开口叫贾充，然后重又将笑脸转向了他。

“兄长真是了不起。”他说。

自己的安心感，还有城内兵将安心的样子，这些都是无需辩驳的证据。司马昭不禁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眼看着自司马昭眼中流露而出的如稚子般热烈的倾慕之情，贾充低笑了几声。

“我知道。”

他在兴势一战后曾因曹爽失势连带遭遇罢官，身陷窘境时被司马懿相中，重获提拔后就一直跟随辅佐着司马师。对司马师的厉害，贾充了解得并不比其胞弟的司马昭少。此时，看着司马昭的眼睛，他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

“但是，子上。你也是一样的。”

司马昭的身上流着司马一族睿智的血。贾充相信着这一点，并且着迷于司马昭身上的光彩。因此，不论现在的司马昭怎样逃避否认此事，或是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他都一定会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提醒，直到司马昭有朝一日得以打磨成器。
思绪至此，贾充从早已扭开头的司马昭身上取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合肥新城的城内深处。这朝向司马昭的期待并非他一人的妄想。现正担负着一族命运的司马师也与他观点一致。只是现在看来那份血脉相连的情谊终究干扰了司马师的判断。在司马师的身上生长着名为纵容的细芽，不断汲取着他本应用于鞭策胞弟的精力，这让深知兄长在司马昭心中分量几何的贾充惋惜不已。

“早点回房休息吧，子上。既然援军已到，距离开城也就不远了。”

他义不容辞地代替不在场的王元姬行使着监督者的职责。有关于督促司马昭的事，如果旁人做不了，那就由他亲自来做。在贾充的意识里，这是自己应尽的职责。


司马昭搔了搔头发，像是对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一事抱有疑惑。

合肥新城虽为一城，东西却被种种机关纵分为两侧。由东关败走而来的兵将先是以城西作为据点，而司马师率领而来的援军则驻扎在东侧。如此一来，不论汇报军情或是战术商议都会集中在司马师的跟前进行，城中重心不免往城东倾斜，但近半数兵将夜内的休憩场所仍在城西。司马昭的居所自然在城西，借由一条布满机关的长走廊与司马师的所在地相互连接，这条长走廊在城内化为战场时便会起到分断东西两侧的作用，但在战前仍是畅通无阻的。

司马昭就是通过了这条长走廊。他在嘴上答应了贾充将会回房，可最后脚步却一路向东来到了司马师的房门前。面前的这间房内没有传来商谈的动静，诸葛诞和其他将领都不在。要想在此时推门而入看似毫无阻碍，而站在门前的司马昭却踌躇不决。这其中缘由全因在早些时候，他与司马师已有过了一番谈话。

眼下再度冒然拜访，以理而言实为不妥。只是司马昭的内心却是无法单纯以理去解释的。他怀着身为胞弟想见兄长的手足之情，来到这里，并对格外困足于这份情谊的自己感到迷惑。猛攥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最终司马昭摇头甩开了麻烦的心绪，决心二度拜访司马师。

“昭。”见到司马昭，司马师看来并不惊讶。他情绪平和地接待了大步跨进门来的司马昭。“这么晚了，什么事？”

放下在耳侧来回摆着的手，司马昭的脸上带着笑容。

“怎么说呢……不知不觉就……”

他无法用言语道出所以然来，因此说出口的话语也皆只是含糊地打着幌子，毫无实质内容可言。起先司马师颇有耐心地听着，可在司马昭三番五次地糊弄下，司马师不由也心生不耐起来。

“好了。”抬手打断司马昭的胡言乱语，司马师向前走近他一步。“有事就直接说吧。”

兄长口中可靠而坚实的话语让司马昭收敛起了轻率的笑脸。

“真不愧是兄长。”

他看着司马师，原先隐隐徘徊于心头的沮丧之情渐渐爬上了他的面容。

“兄长，关于之前在东关的一战……实在抱歉。”

面向着司马昭那张有所顾虑的面容，一丝叹息自司马师的嘴边滑落而出。在之前的相谈中，司马昭也曾对司马师吐露过相似的话语。但这次不同。这是一对兄弟之中的弟弟在对兄长表达歉意。

“不要再想了，昭。”

干脆放任司马昭说完谢罪之辞，司马师抬手抚上了胞弟的肩膀。

“诸葛诞已详细汇报过战况。放远眼光吧，现在正是挽回的时机。”

司马师的宽慰一举卷走了司马昭脸上的愧疚。这个比起兄长来只年下三岁的弟弟，他的眼中流露出了安下心来的神情，并且向着司马师投去了满怀信赖的视线。身为兄长的司马师总是能抚慰自己的不安，司马昭对司马师付诸以至高的信任。

“我明白了，兄长。”

垂首抱拳以示决心，司马昭朗声回答。仿佛遭其感染，顾念着彼此相连的手足情分，司马师的脸上也就此浮现出了缓和的笑容。



（二）



迎来援军后，踞守三月有余的合肥新城开城。主帅司马师巧妙运用城内机关布阵，一举瓦解吴军攻城的先阵，进而击退囤聚于城外的吴军主力。合肥新城之战至此告终。于此数月以后，蜀大将军姜维挑起的战火点燃了魏蜀之交的南安。为镇守边境，司马师欲派司马昭率援军前往击退来犯蜀军，而贾充也名列在随行将领之中。

时值得令当夜，司马昭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的贾充。几轮闲聊过后，二人之间的话题谈到了此次贾充的同行。

“真是太好了，贾充。有你在就省事了。”司马昭的脸上挂着笑，而在那坦率的喜悦里还夹杂有一丝好奇。

“不过，你是怎么说服兄长的？”他向正对着窗外明月的贾充发问。

除去屋内二人之外，将要一同出征者还有郭淮、钟会、邓艾三人。司马昭一时并想不到兄长答应委派贾充前来的缘由，听罢这番疑惑的贾充则反问司马昭：“你想知道？”

看着眼前贾充沐浴于月光下的那张在唇边挂有笑意的脸，出于某种敏锐的察觉，司马昭缩了缩脖子。

“不，不想知道。”

就此退缩了的他大幅度地摆起了手，像是想要借此打消自己先前的疑问。贾充随即垂眼低声笑了起来，接纳了司马昭这次在言行上的回避。


能够有所空余用来与司马昭闲聊，正是因为此前贾充与司马师进行了交涉。眼下，的确可以将同行看作是交涉的成果，只是此前自己与司马师的那次对谈能被看成是交涉吗？贾充对此予以保留的态度。“问答”，他想到了这个字眼，并且倾向于使用这个字眼去形容自己和司马师之间的那次对谈。

那是一次问答。将会作为彼此的发问者与回答者，贾充抱拳面向司马师，听取着后者口中的话语。

“出兵攻打南安……姜维也很会耍花样。”

背手看着窗外逗留有一只雀鸟的枝条，司马师的语气极为平和。说到这里，就像想等待枝条上的雀鸟先为鸣罢一般的，司马师的话语有了一个停顿。贾充收起了抱拳的双手。距他几步之远外的司马师仍不动声色地凝望着窗外。那毫无半分倾斜的背影笔直挺立，恰如不会垮塌的厅柱。

贾充略一颔首，恭敬地低声开口：“当委任令弟率军迎敌，另派可靠将士随行左右。”

脚步一转，自窗前回身而来的司马师看向贾充。

“该派谁？”

事关用兵遣度，司马师心中自有定夺，因此那听似再求详解的追问中实则并无问询之意。贾充经过片刻考量，随即将自己的见解吐露而出。

“我以为，应派钟会、邓艾、郭淮三人带头随行。”

司马师的脸上露出了应允的笑容。他一低头，自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笑声里带着赞同的意味。

“身处守势时必不可缺的大胆与机敏，足以镇住肆意才气的沉着稳健，老将独具的开阔眼界。”司马师谈论着诸将的种种好处，笑看着贾充。“的确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万无一失之势。”

“用于对付蜀军也是无可挑剔了……”

话说至此，司马师止住了话语。他定睛看着贾充，而那有智有谋的臣下也正看着他。这是一双无畏的眼睛，在和司马师对视之间也毫无飘忽闪躲之意，蕴藏着直白的有所求与隐忍的执着。本已遭收敛的笑容又重回到了司马师的脸上。于此，对视之间，司马师牢牢捕捉到了贾充的意志，如同贾充也在司马师笑意渐浓的脸上捕捉到了心意一样。

由所列三人随行左右自然是好。只是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恐会东关再演。司马师的忧虑就在于此，而司马师的忧虑却恰是贾充的期望。

“可惜还缺一人。”

司马师若有所指地说着。在他面前，贾充佯装惭愧地垂下了视线，可不消片刻再抬起的视线里渴求的光辉不仅分毫未减，反而愈发浓烈。二人心中相似的心思本就无上下之分，如今更是为彼此所心知肚明。已再明了不过了，素来不喜犹疑的司马师当即蹙眉下令。

“贾充，你也同去。”

随着落下的话音，贾充旋即垂首抱拳领命。在司马师如炬的视线下，他的面孔上挂起了一个如愿以偿的笑容。


月光之下，原本垂眼低笑着的贾充重新抬起了视线。
此处仍是司马昭的房间。先前，他不过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然后又一言不发地从自己的回忆之中脱了身。

既然已确认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在随行者之列，就代表着此前的交涉以双方达成共识而告终，贾充这样想着。作为交涉者的他，对最后能从司马师的口中收获认同的答复一事也深感满意。

现在正是收获成果的时候。再看向眼前被正式委任以率军西征的司马昭，已逗留在嘴边许久的话语便自然而然地被他说了出来。

“结果最后还是落在你头上了。”

毫无主动提及自己与司马师观点一致的打算，贾充装成一副才刚得知详情的模样询问司马昭：“子上，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本来就还使劲摆着手的司马昭，在听见这个问题后更加摆出了一张沮丧的脸。

“问我怎么想……兄长他果然是很会使唤人啊。”

从语气到脸上的表情，再到肢体动作，司马昭几乎动用起了所能想到的全部手段，来拼命表达他到底有多嫌弃这一桩落到自己头上来的麻烦。不过，贾充知道司马昭的心里其实并无厌恶之情。他环起手臂抱在胸前，而这个动作本身就像一句无声的调侃。注意到这点的司马昭开始用手搔起了头发，做好了听贾充揶揄自己的准备。

“你还真是被使唤惯了。”

贾充盯着向自己瞥看一眼后又左右游移开视线的司马昭。或许是出于一种心血来潮，又或是他察觉到了时机正好。贾充开了口。

“喂，子上。”出声集中起了司马昭的注意力，贾充试探着问：“你就没想过去使唤别人吗？”

司马昭的脸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接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向了自己。

“像兄长一样？”

面对他的反问，贾充点了点头。而对着表示出肯定之意的贾充，司马昭却开始来回摇起了头。

“怎么可能？”

仿佛在脑内设想了一下场面，司马昭嘴里的话停了一停。随后，他像是将此前与贾充的对话全都看作是笑话一样地笑了起来。

“兄长那样的也太厉害了。我可学不来。”

虽说面带笑容，司马昭却是在颇带几分认真地否认着自己的可能(xing)。只是当他再转头看向贾充时，语气里显然已找回了开玩笑时的轻松。

“我说，贾充。你也把我想得了不起过头了，下次我可要害羞啦？”

隐隐从司马昭的玩笑里听出了抱怨的情绪，贾充也就笑着不再作答了。

眼见着贾充不似还有要回答的意思，司马昭也跟着用手撑住窗檐，抬头看起了天上的月亮。他是不会将已抱怨过一遍的事放在心上的那种人。更何况不论是调侃、揶揄还是之后的试探，司马昭都能从中感受到贾充的好意。无非只是因为贾充的好意向来都有些夸张过了头，以至于让他逐渐开始习惯于去敷衍地应付从贾充嘴里说出来的好意。

况且，被拿来当作参照范本的人是兄长司马师。不论司马昭平日里有多不知轻重，将自己与兄长相提并论的说法总也叫他受之有愧。他趁机揣度了一番自己心中的念头。至少对待那些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想法，司马昭还是想得很明白的：自己是从心底里敬爱着如支柱一般支撑着大业的兄长，并且对这样顶天立地的兄长深怀有一分难以割舍的依赖的情愫。


时为西征南安的兵马将要出征的前夜。身居于自己的卧房中，坐在台凳上的司马师听取着胞弟所述的话语。此时，时间已晚，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入窗。司马师边拢了一拢内衫的衣襟，边看房内发亮的烛火照着司马昭俊朗的侧脸。

“怕明天清早说不上话，所以特意来向您辞行。”

这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安请得实则太晚，只是随司马昭的到来而一同在房内升起的临别将至的氛围，使司马师决议对胞弟的鲁莽不与追究。

“都打点好了吧？”

司马师发问。司马昭则颔首而答：“都准备好了。”

这自是司马师所料中的答案。他端详了片刻司马昭的面容，最终低叹一声开口：“多余的话，我也就不提了。昭，你自己应该是懂的。”

司马昭可谓乖巧地应了一声，但那应过的声音在他的喉间稍一停顿，便又重新化作了口中的支吾。司马师眼看着司马昭的脸上浮现出了有求于人的表情。

“兄长，只怕要有一段时间无法与您一起赏月了吧？”

把话故作矜持的说完，司马昭原先垂在腰侧的手臂往前倾出数寸，恰好停在司马师抬手便可触到的位置。

直白地伸着手，司马昭凝视着司马师的眼神中暗藏着执着。终究不忍驳了他的期待，司马师也抬起手臂，将手贴在了司马昭伸出的手上。不舍地握了握兄长的手，司马昭的脸上展露出了笑颜。

“我一定会达成使命的。等我回来，再陪您在月下喝一杯！”

似乎被胞弟亲昵的话语所打动，司马师的情绪变得舒缓了起来。

“那就听你的吧，昭。”

他口头应下了这个邀请，算是与司马昭做了约定。随后，顺着司马昭的意愿，兄弟之间又稍谈了几句。在司马昭逗留的时间里，司马师看向他的目光中始终带有兄长的平和；只是待司马昭告退后，扭头望向窗外那轮方才被提及的月亮，司马师的思绪便被那一丝落入眼中的静谧月光所唤醒了。

透过胞弟的笑颜，司马师感到了自己的软弱。

在此前的一番交谈里，莫非司马昭的言行中是当真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指责的地方？答案只怕是否。司马师知道自己早抓住了可以斥责他的理由，譬如深夜来访的作风太轻浮，以及出兵前夜头脑中还只想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可这些生硬的斥责全都被软化在了司马昭毫无保留的手足情里，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多余之言。

司马师自然清楚：对待司马昭，理应有许多非明说不可的话。但他一贯以来的做法却是将这些应该告知的话全都压在自己的抱负之下，并借磨练己才的名义，寄希望于能由自己一人来完成所有的事。

在心中怀有一线踌躇的心事，司马师眺望着窗外当空的明月。月光满映出他那张面孔上的宁静和从容，也勾勒出了在他五官上带有的一丝窘困。此时此刻，有一种愁思徘徊在司马师的脑海里。
面朝夜空，在司马师看似平静的双眼中流转着思绪的波痕。他知道自己能准确地想清楚：一旦为顾虑所俘虏，连家人之间的亲情也会成为磨练才识的阻碍。可偶会在心中升起的对先人的追忆，放不下手足情的无可奈何，这些纷扰的思绪却恰好能证明现在的他也依然受亲情的顾虑所困。

困顿的愁思让他的心绪起了波折。为了重获内心的安宁，迎着沉静的月色，司马师耐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心绪。一番理智地思索，一番冷静地权衡，最后摆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结论：若是单纯视成就大业为己任，那条通往顶点的道路的确凭借自己一人的力量就可以走到尽头；但若是同时还要处处顾及着司马昭，那单凭他一人的精力，只怕是并不足够。

显然自己是还没能做到“彻底”。自司马师抿着的唇边溜出了一丝叹息。不论情绪上的甘心与否，这是理(xing)思考所得的答案，也就理应是最为合理的应对。

只是，难道要他就此放任胞弟不管吗？司马师自觉这恐非明智之举。

提及由先父嘱托下的遗志，那的确是为他所全般继承，胞弟的司马昭仅是从旁辅佐。至于要论这份终将囊括天下的大业，司马昭到底懂得多少，那是连身为兄长的他也看不透的。司马师不禁暗暗感慨，这感慨让他蹙眉：虽说是看不透，他却也知道在司马昭的身上仍敛着一股觉悟未熟的天真，缺乏一份本应具备的斩钉截铁。

这天真之于司马昭身怀的才器而言是可惜的，这温吞不决之于司马昭身处的立场而言是不应该的。至此，司马师更加坚信了自己的观点——必须要有人来尽监督司马昭的职责，而这职责不仅在于陪伴他或支持他，还在于督促他和鞭策他。

司马师条理清晰地想着。当前一个有关于“监督者”的观点甫一定下，在眨眼之间，便有另一个念头紧接着闯进了司马师的思绪。本来，想要挑出一个适合尽职的人选应该是件困难的事情。但恰在此时，他记起了在逗留有雀鸟的窗前，曾面带微笑地向自己抱拳领命的贾充。
司马师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次请命，已足以披露出贾充的谋与勇。而蕴藏在贾充笑容中的喜悦，无疑能证明他的思虑是以司马昭为重的。

如此一来，司马师的考量即刻就有了定论。

应当已是时候摒弃自己的软弱了。在心中默念着决议的司马师对着空中明月露出了微笑。那微笑洗清了他面孔上的困顿和踌躇。既然没有两全的富余，那心无旁骛地寻求自己的天命才是上策。现在的司马师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出这句话来。

窗外忽起了一阵夜风，仅身着内衫的司马师随即从台凳上起身。他几步离开了窗边，走过了在风中来回摇曳的烛火。然而就在满房晃动的烛光下，明朗的月光却依然自司马师的背后入窗而来，将他的背影映照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三）



由此，西征的兵马自洛阳出发。魏蜀两军在南安展开了正面交锋。司马昭亲自率军出击，不料因中计在战势上失利，迫使魏军不得不退守至铁笼山。后魏军虽设计降伏了跟随姜维而来的羌族，继而击退了蜀军，但也在混战中失去了老将郭淮。

同是一轮洛阳深夜的明月，自南安回都的司马昭一时之间却并无与人一起仰头去看的心思。沐浴在月光下，贾充低下了仰望月亮的脸。他悬握在胸前的右手指间中满是细腻的触感。那多年以来不曾离身过的玉佩，充满着寄托之思的物件，正被小心地在手中抚摸把玩着。

柔和的光辉开启了独身一人时的思绪。

在铁笼山上，郭淮的遇险曾经启迪了司马昭心中对于自己应该引领全军的认识，可这宝贵的觉悟却在战场的混乱中逐渐动摇丢失了。明明清楚地理解到了作战的目的就是救助被敌军包围的郭淮，却碍于心中的急迫而无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确地动员全军，以至于最终错失时机。为此，司马昭的脸上展现出了一副愁云惨淡的面容。

司马昭的郁郁寡欢，证明了贾充心中所以为东关一战的败笔没能于铁笼山上再演。因为老将的殒命，司马昭又向认清自我迈进了一步。对贾充而言，所得的战果既达成了司马师交付的使命，也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只是这足以使司马昭铭记于心的沉痛代价同样让回忆起此事的贾充为之叹息，而眼前映照满面的月光也引发了他徐徐的追思。

以失去为司马一族敬忠的郭淮为代价，司马昭得以直视自己的立场，但这到底还是未能觉醒司马昭率领他人的意志。身负重担者，不该为琐碎小事所烦扰——怀有这样的考量，贾充已出言明示自己愿意成为他的另一双手脚，随他的意愿而动，代替他完成一切琐事。只是司马昭却不愿正面予以他一个应答。

贾充正是扼腕于此。
一直以来，他全部的言行最终所指向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督促司马昭正视埋藏于胸怀中的器量，以待有朝一日走上应走的重担之路。至于等司马昭走上那条道路以后，扫除一切阻挡在道路上的障碍，让其抵达道路的终点，则是贾充认定自己应该倾尽全力去担负的事。

捏着手中的玉佩，贾充的手指顺着雕刻的边沿，细细摸索着图案。圆寸间熟知的纵横隐隐勾起了他思忖。他的心思向来十分明晰，因此促使他去担负的意志也十分之坚定，但此中却唯有一个疑惑还值得他去思索。

何为自己的“倾尽全力”？

他知道以自己所怀的心意，想要对着司马昭说出这个词来并不困难，可他又清楚在自己的心中对于“倾尽全力”一词还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

明知司马昭的觉悟还未成型的自己，在每一次从旁辅佐时是否都已做到了“倾尽全力”？贾充对自己抱有疑惑，却知并不该拘泥于小事。为了寻求答案，又或是为了清除本不该逗留在头脑中的迟疑，他抚摸着已渐渐被手浸温的玉佩，将多余的疑惑也一并寄思入其中。


暂将种种寻思寄存于心——这成了让归还者的情绪至此脱离西征战场的突破口。
此后，自铁笼山一战后的一年间，魏的国境再未受过外敌所扰。然而时至翌年，一股反司马氏势力却在洛阳的宫中掀起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为斩草除根，司马师率群臣上奏太后废除了与谋逆者有所勾结的旧帝曹芳，另立曹髦为新帝。司马昭虽知道其中缘由，并曾颇为挂念兄长的安危。只是既然大事已成，兄长无恙，他也不免私下与人小作一番抱怨。

“又换一代……这才几年啊？”

侧立一旁的王元姬蹙眉正欲开口，司马昭的抱怨已被贾充驳了回去。

“子上，司马师殿的所作所为是必要的。”

司马昭自觉出言不慎，抬手搔了搔头发。

“我明白。”因知所言事之大，垂下手后的司马昭放正了态度。“兄长的厉害我再清楚不过，只是……”

话说至此，司马昭显得欲言又止。最后，他对等待下文的王元姬与贾充挥了挥手，没有再谈论下去。
挥罢手，司马昭自然而然地借机逃去他处。王元姬颇感为难的叹息一声。而贾充却不过是低头继续做手上的事，不似想要追辩下去的模样。

不应急于与司马昭追辩此事——贾充是如此判断的。

身兼手足之情，又常年辅佐着司马师，这样的司马昭不会不知司马师的抱负。可惜与决然的司马师不同，在司马昭的心中始终仍怀有一分无法割舍天真。譬如对待废除曹芳，他知此事必要，却又无法摒除判断上的软弱，以至于在应当出言表态时显得左右摇摆。

眼见门外已无司马昭的踪影，贾充将手中一卷阅毕的竹简慢慢拢起。
竹简背侧的纹路被翻到了眼前，他的心思也随之翻了一面：无法好好地对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做出完备表态，这并不全是司马昭自身的过错；显然一手策划了全部计谋的司马师是有意不愿将司马昭卷入其中的。

再次于头脑中梳理了一遍整场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来龙去脉，贾充感到自己此次对独自担负起整个大局的司马师实则并无微词。不如说，他甚至对司马师在计谋中有意回避开司马昭的判断秉持有赞同的态度。

下令指示司马昭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期间深居简出，仅由自己出面操控大局——这看似是一场由兄长对胞弟予以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苦情剧，但只要细细想来便能从中察觉到除开私情以外的考量。一如司马昭能够窥探见司马师胸怀中沉重的抱负，司马师也极为清楚在司马昭(xing)格上留有的天真和软弱。甚至更因身为兄长之故而长久地被司马昭所依赖着，司马师知晓得理应比贾充还要充分清晰。

既然平息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代价远不止一两个罪臣的人头，也就注定会让平息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者背负上非议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翳。对于尚且无法摈弃心中犹疑的人而言，冒然牵扯上瓜葛不仅对大局无益，也只会白白让身上的光辉失色：贾充意识到自己正以相似的期待为媒介，清晰地解读着司马师的想法。

对，这是正确的。贾充听见自己的心在低语。

有意将司马昭隔离在大事以外的司马师，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有意隐瞒着司马昭，只单独召见自己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但凡勾结党羽作乱之徒，皆按律法夷其三族。”

自带着寒意的话语中流露而出的是言语者坚不可摧的意志。座下的贾充垂首等待着司马师的后续之言。
司马师此次的传唤紧跟在逆谋暴露以后，故而将会谈及的话题实则并不难猜，只是那端坐在上座之人心中所怀的意图却一如窗外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霾的月色，丝毫不见明朗。

又或者正因一如月色，才要于此刻渐渐明朗。

“在风波平息前，也要遣人暗中彻底调查朝内百官，防有漏网之鱼。”

倾听着这番言论的贾充不作言语。从逆臣口中质问出逆谋之意起，顺着粗糙连系在一起的细线返溯而去，便能得知牵引住逆谋之线另一头的始作俑者只能是那一人。对此，司马师十分明白。而贾充，他自然也是明白的。

“我以为有这么做的必要。”

司马师的眼睛里映着摇曳不定的烛火，还有与烛火一起立在座下的贾充。一直追望向大志的视线在此有了一瞬间的逗留。他召见贾充深夜前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来者听自己的一面之辞。现在应当是触及那个目的的时候了。

看着未曾擅自开过口的贾充，此时，司马师将第一个询问抛向了他：“告诉我，贾充。你是怎么想的？”

“并无不妥。”面对司马师突如其来地提问，贾充颔首低声回答。

于此，他的话语间此刻有了片刻的停顿，少顷后才再次接上：“在处置这类事上，您的应对还是一样强硬。”

司马师闻言点了点头。他能察觉到在贾充这番语气低沉的赞同论调里搀揉有一丝不悦。试图揣测出这丝不悦到底指向何方，司马师起身走向了座下的贾充。

“我意指于追求顶点，能做的只有不断向顶点迈步前进。为此不惜倾尽才能，更无心于旁骛。”从言语者口中看似毫不相关的话语里透露出了微弱的暗示，引导着听者的注意力。

在贾充的身边止步，司马师微一抬头，眼梢的余光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在贾充低垂的视线下，朝向自己投来的那一瞥。如果非要深究被有意隐藏起来的情绪，那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或许挟带有不满。司马师暗自结束了自己的揣测。只凭这一瞥，对于贾充所怀不悦的实质，他已了然于心。

“这就是我一贯以来的应对……”

至此，司马师扭头面对贾充。

他出声示意：“贾充。”

贾充应声抬头。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司马师的脸，正如司马师也紧盯着他。并道而行的意志在这对视间擦起了静谧的火花，司马师稳重的视线凝视着面前全无动摇的眼睛。借由打量蕴藏在那双眼睛里光亮，他最后一次勘探了贾充的心思，并以此确信贾充的心思确实与他此前所猜的并无出入。

既然心思已经明了，再多的周旋就是多余。司马师直视着为自己所挑中的人选，就此继续说了下去：“我并非有意怠慢对昭的管教，放任他浪费才能。只是我有我所寻求的天命，无暇时时刻刻都顾及到他。”

“但为了能在不备之时留有后手，为了镇住天下，昭必须做好觉悟。这也是他作为怀才者应尽的使命，应走的道路。”

司马师一气呵成，一番叙论说得并无停顿。
眼看着贾充因为自己的坦诚公布而惊讶地蹙眉，他坦然开口。

“贾充，我将昭的觉悟托付给你。”

这话语既是委任的命令，又混融有兄长的请求。司马师料想得到若是贾充，必然不仅懂得其一，而是能理解全部。
自兴势山一战以来，贾充辅佐司马师已久。司马师看见了他所披露出来的才华，也看见了他和司马昭之间的种种交往与因缘。直到贾充挑选时机，主动向他表露出了想要跟随在司马昭左右的意愿。这一切全都被司马师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能够看清局势，对自身所怀私情足够敏感，懂得在大局和私情之间把握住平衡点，再加及事关司马昭时难以挑剔的行动力——司马师了解到了这些，因此也就敢于将胞弟的觉悟托付给贾充。

“往后，由你来设法让昭认清自己的使命和自己的路。”

司马师看着贾充，一直看到烛火的光影在这张脸上微微上下晃动了一次。命令与请求都得到了贾充的点头允诺，司马师原本和缓的神情开始有所收敛。在一切嘱咐都已妥当以后，司马师在他人面前的情绪流露也变得吝啬了起来。

他转身重往座上走去，所说的话语也开始往近事上汇拢。

“这次我会亲手了结一切。”对待这次针对向司马一族的逆谋，司马师断言。只是那断言还留有后续：“至于缺乏觉悟者，不论何时都还需要有人从旁督促。”

“不留余力的——”

出口的话语如铁丝，委婉而锋利地绞了过来。对着司马师孑然挺立的背影，贾充默然抱拳。

烛火明朗的光亮映照进了贾充的眼里。经由一个熟虑的停顿后，他阖眼低声应答：

“请您安心交给贾公闾来办吧。”



（四）



借由一番夜间的长谈，将心中介怀托付于他人后的司马师变得越发从容。一手压制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更立了新帝，其彻底的手段虽震荡了朝野，却终究还是在南边激起了一阵余波。既不满于司马师的作风，又惮惧于司马一族的势力，毌丘俭、文钦二将在淮南起兵叛乱。决议要震平余波的司马师亲自率军前往压制，最终击退了文钦的兵马，于寿春城内拘捕了毌丘俭。

当城内的战火甫一平息，司马师便有意询问起了胞弟应当如何处置所捕将领。对待兄长的问话，司马昭按照自己的观点回以了温吞的应对，而这回答尚未说完便被仿佛早有准备的贾充出言打断了。

那是由种种与司马昭所考虑的截然不同的观点，接连轮番而至所组成的一段论调。

早点认清自己该怎样做——忍耐着把贾充的诉说听到最后，司马昭不愿再多看贾充一眼，扭头便往城外走去。他的步伐迈得很大，踏下的每一步里都带有烦恼的急促。本来，自己与兄长的对话被从旁打断就让司马昭不痛快，至于贾充说出口的话语则更是毫不留情地直刺向他的软肋，让他不得不有所动摇。

他的心里闷得慌，脚下也越走越快，等反应过来时，就已是到了城外。已经越过城门的司马昭停下了脚步，先是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往后转过身子。

“你还真跟来啦？”

他盯着身后大约十数步远的地方，在那里站着与他一起止住了脚步的贾充。贾充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司马昭说完以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过来。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贾充，司马昭不禁将刚吸进来的那口气又叹了出去。他感到自己绷紧的背脊重新松懈了下来。

“放心吧，贾充。我没生气。”

只要稍稍审视一遍自己的内心，他就能明白自己不会对所谓“正确”的论调发火，也根本不会对说出这种论调的贾充发火。于是，边解释着自己的脾气，司马昭边跟着几步跨到了贾充跟前。为了能让贾充确实地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态，他甚至夸张地耸起了肩膀，表现得像是想要讨来一顿说教一样。而这副有意为之的轻率果然奏效，引得原本一言不发的贾充再次沉下了声音。

“你最好更认真一点，子上。”

司马昭眨眼听着贾充的警告。借着这句警告，他那张过于随意的笑脸变得有所收敛，可最后仍残留在脸上的笑容里倒是还带着让人难以质疑的真挚与恳切。

“贾充，我懂你的意思。”说着，他垂下了双臂，笔直地站在贾充面前。“但我需要好好想想。所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眼看着司马昭认真的眼神里仿佛透出了觉悟的影子，贾充脸上的表情也鲜有地动容了。又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说完话的司马昭扭头便继续往城外走，在他身后的贾充随之也自然跟上。行走的身影一前一后稍有错开，跳过了前一个话题的二人都有意识地保持着沉默。直到司马昭再次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说起来，真没想到连吴军也会来凑热闹……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到！”随口说出了没有多加考虑过的话语，司马昭为了回避说教而急忙改口。好在刚听过他一番表态的贾充并不介意。

司马昭回头看了一眼贾充。

“我可担心你在西边的战况了。”

他这句说得不无关切的话，只换回了贾充平淡的答复。

“夹攻的计策成功就好。”好像早已料到会遭致司马昭的关怀，贾充又添补了一句。“子上，你也别太畏首畏脚了。这种事无论何时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做。”

“是吗？反正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满意于结果的司马昭决定不去和他争辩这回事。此时，有人替徒步行走的二人牵来了马。一手拉住缰绳，贾充最后对同样向马伸出手的司马昭简短地回应了一句。

“我自有分寸。”

二人此次的对话就在双双翻身上马的动作之中匆匆结束了。


此前，贾充本也打算留守在刚平息下战火的寿春城内。可眼看着司马师向自己点了头，获允的贾充便改念转身追起了怄气的司马昭。快步行走之中，明明走在前头的司马昭于背影中仍透着一股余怒未消的僵硬，跟在后头的贾充心里却很释然。

全凭司马师略带一分驱赶之意的首肯，眼下，贾充的心里有了实感。他本就不担忧于面对发火的司马昭，反倒是这火气更能代表司马昭是确实记住了他所说的话；而司马师此次要他连这份火气也一并承担下来的态度，则足以表达出深夜洛阳城里所谓“托付”一言之不虚。

司马师的心思已很明确。边注意保持着跟随的距离，贾充边浅浅地思索着。现在，他只希望能借司马师的作为来鞭策司马昭，促使司马昭尽快醒悟到率领他人的重要(xing)。

攻下寿春的数日之后，收获了战果的魏军开始徐徐从淮南收兵。其中，司马师率一支军马先行一步，留下诸将与司马昭殿后。这一先行的决议里包含有尽快回洛的打算，也是有意要给迷惑的胞弟留出思考的时间。只不过在正式收兵的前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司马师曾差人邀贾充到自己帐中下棋。尽管当夜二人之间的全部谈话都不过是在行棋途中被简单涉及，但用来舒缓贾充那份还未脱离战场的情绪已是足够。

“方才，派去追击文钦的部队撤回来了。到底还是让文钦的兵马逃走了。可惜没能一次铲除所有祸端。”

在口中说着话，司马师的落子也不见含糊。

“谨慎为好，司马师殿。我以为应派人驻军在此多观察一段时日……”

贾充应答道。他的话音被司马师手里落子的脆响所打断。

“驻军一事，我已委任给诸葛诞。”从棋盘上收回手的司马师抬眼看着贾充，那是一副避谈正事的面容。贾充也就此止住了回话，伸手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贾充。在这一战里，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你都尽了全力。”揣摩着棋盘，司马师柔声开口。“此次的庆功宴就留待洛阳。我曾听昭提过，说你还有举办宴会的才能？”

从司马师那里收到了亦真亦假的委婉指派，让贾充不由笑着低应了一声。司马师的一番话，语气轻柔得足以哄骗哭闹的稚子，让他只能从中听出好意来。自己与司马师的情谊，好像因为司马昭而有所加深，这完全出乎了贾充的意料。面对贾充的笑容，司马师回以了如兄长般亲昵的目光。

“我说过要把昭的事情交给你，也要你不留余力地来办。可你不需要崩得太紧。”

司马师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贾充从中获得了一分奇妙的宽慰。

“不仅是昭，你也一样。现今最要紧的是想着如何磨练自己的才识，不用总想着多余的顾虑。”

最末留下了一句的叮嘱，司马师低头执子行棋。凝视着司马师，贾充意识到现在的自己能隐约地从司马师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倾慕之情，而这种倾慕之情他记得过去也曾在谈论着兄长的司马昭眼里见到过。

此时，外敌无扰，内患已平。哪怕是平日里毫无破绽的司马师也显得格外从容。目送着先行一步的军马所扬起的尘土，贾充暗想着前一天夜里与司马师的谈话，情绪也是一派平和。他固然向来都知道司马师的厉害，却在昨夜才第一次懂得了司马师身上值得依赖的地方。遵循司马师先行前的安排，后续的收兵进行得十分顺利，而司马昭的自省也变得颇为积极，以至于在贾充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安心感，并且让他逐渐有些沉浸于此。

只是这份让他深觉舒缓的安心终究没能持续多久。甚至早在回洛的途中，便遭到了强制截断。

从淮南败走的文钦军预先埋伏在了回洛必经的许昌城内，奇袭了先行的司马师。随后赶到司马昭率领诸将在城内起兵援救兄长，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历经二将之乱后，世人难求的天命不顾旁人的挽救，执意要独撑天地的巨柱崩塌在许昌。从昼到暮，隐隐回荡在许昌城中的悲号，犹如来不及清理的内心的残骸。

眼下，兄长离世，任谁也无法剥夺司马昭一人独处的权力，强求他出面站在人前。贾充也独自一人倚靠着墙，盯着眼前曾沦为战场，一时之间尚还无法恢复原貌的街巷。等到他回神时，时间已过了白昼。只剩残存的余晖还延绵在西边，正是燃烧在地平天际上的最后一线光亮。


光亮逐渐从许昌城内的街巷中褪去。贾充站在其间，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暗。不论是收拾残骸，还是在被清空的地方重新建立一切，哪个都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觉悟。对司马昭而言，现在远还未到能从他心里抽走兄长这根支柱的时机，可他身处的大局并不会因为考虑到他的悲哀就停滞不前。

贾充回忆着那个已故去之人的言行：从寿春城内示意自己追赶司马昭时的点头，回忆到在帐中他伴随着落子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再到临行时对殿后诸将的嘱咐——面对与胞弟相关的事宜，司马师考虑得还是太过天真；正是这份难以割弃的天真酝酿出了大意，酿成的大意最终招来了断绝天命的后果……既然如此，轻易蒙受了哄骗，放任此大意之举而不自知，只一昧沉浸在虚无的安心感中的自己想必也是同样的天真。

紧蹙起眉，咬紧牙关，他挥斥开了头脑中的回忆，试图压下这些与自己的(xing)格不符，甚至于掺杂有自责的强烈情绪。可这强压下的情绪最后却化为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冷的激昂，继续潜藏在他的心中。好在仅剩于西边的光亮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一线划开，让他意识到能用来善后的时间委实已不多，并无去想那些多余琐事的功夫。

司马师在许昌离世的讣告想来将很快传回洛阳，朝内必然会有所动荡，因此引发的混乱也在所难免。就如同许昌城内的街巷，在清理完遗留下的残骸后，必定还要在上头重新盖上新的砖瓦；对魏而言，在收束完此次的混乱后，政事必然也还要重新走上正道。理应继承司马师志向的那个人，他不能就此止步不前。

从旁督促司马昭正视埋藏在胸怀中的器量，让他的觉悟得以成型；等到司马昭的觉悟已定后，所有阻拦他的障碍都由自己来扫清。边再次确认着自己应该去担负的事，贾充边抬手抚摸上了自己挂在颈上的玉佩。从他的指尖传回了冰凉的触感，如同某种回应。

在贾充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平淡的欷歔之情：就连看似紧握着天命，或将要抵达顶点的司马师，竟也就此失去了(xing)命，脚下的道路亦随之半途夭折……相比于其他故人的丧命，司马师的死真是个颇深的教训。

若是做事讲究斩草除根的司马师都会因为一时的天真大意而失败，那又更何况是其他人？譬如司马师的胞弟司马昭。(xing)格豁达，从内到外都充满光辉的司马昭，要是放任他依照自己的(xing)子去做，想必不会愿意做得像他的兄长一样谨慎彻底。
可是只有有所觉悟者，其光辉才不会蒙尘。事到如今，说是职责也好、心意也罢，身心都向着那阵光辉的贾充深谙让司马昭尽早学会斩草除根是必要的。尽管以他对司马昭的了解，自然知道要让司马昭真正习得斩草除根绝非易事。
论司马昭的心，从来都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再亲近的人也只能顾及到其中方寸。过往每每在方寸之间依稀浮现起的一角涟漪，就是在他心中缓慢苏醒的觉悟。只是现在单凭一角涟漪已不足够，非得要整片水面都扬起波澜才行。哪怕眼中所见到的是一片水面，实则能碰触到的也仅有区区方寸。贾充领悟到除非往这可及的方寸间投入所有可以投入的石子，最后或才能惊扰得那整片水面都不得不动荡起来。

思忖至此，贾充的嘴里呷出了一丝苦涩。看来不仅是司马昭，自己也一样要做好不能留有丝毫天真大意的觉悟。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干渴的喉咙，便将苦涩也一并吞咽了下去。

自己定将唤醒那个胸怀大器者的觉悟。用尽手段，倾尽自己的全部。

委身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暗里，屏息凝望着那线光亮逐渐消弭，化作细丝，没入夜幕——他的脸上全无表情，两手却紧握成拳。



（五）



掀开阵帐，大步迈出，霎时间涌现入眼中的景色足够让司马昭误以为自己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身陷在周围眼熟的景色中，司马昭用力往胸腔里吸进了一口气，接着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低头看了看脚下所踏的泥土，继而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天色，双手叉在腰上的司马昭耸起了肩膀。
到底是又到了这里。面朝晴朗的天空，他眯起眼睛，暗暗抚慰着自己心中的感慨。这两年来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而他甚至还记得淮南的空气。

为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此地的叛乱，从各州随他而来的兵马已在寿春屯聚驻扎。眼下，安营扎寨的嘈杂刚是平息，整片营地内的兵将都投身在有条不紊的战前准备之中。司马昭独自走在营房之间，沿途审查着兵马。关于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情况，他心里自有把握，对待将领的行踪也知道得还算清楚。像是在片刻前，他才与钟会打过一次照面，而王元姬则是基于他的殷切提议，才留在帐中休息的。

一路走来看来，司马昭自然是知晓了其他人各自的所在或去处。只唯独有一人，却是始终不见踪影。

停下脚步，司马昭环顾左右，来回扫视的目光将边边角角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都勘探了一遍。果然是不在附近。得出结论的司马昭用手挠了挠头发，自顾自地摇起了头。就算凭借他的观察力，要在营地里找到有意避开他人视线的贾充，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要是他正受情绪所驱使，或许还会凭借毅力一鼓作气地寻找到底。可他想找到贾充的心愿，倒是算不上有多急切。

派人打探出敌军的布阵、近况和下一步的动向——关于贾充主动领受的使命，司马昭当然是知道的。尽管没能找到这些情报流入我方的确切地点，但司马昭从来都信得过贾充的办事能力。只是，既然审查营地是司马昭分内的事，那他也就乐得在沿途顺带寻找一番隐避起来的贾充。毕竟倾听由探子打探来的情报，本是无需回避开司马昭也能做的事。偏偏贾充却向来都喜欢事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率先独自听取这些情报。

放下挠着头发的手，陷入思考的司马昭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对待贾充搜集情报时有意避开他人的行为，他确实是有所不解，不过这份不解绝不会恶化为怀疑。所以，要论那个让自己突然想去找寻贾充的理由，司马昭可以自我分析得很明朗。
可是，若想把这个“理由”彻底阐述清楚，那就还得从他在许昌度过的这两年说起。

一想到许昌，司马昭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距离自己的兄长司马师在许昌离世，至今已过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以来，司马昭一直都居留在许昌。这并非是他的本愿：他早向上请奏过回都，却始终没有获准回归洛阳。司马昭知道这代表了宫中有人正提防着自己，甚至想着要趁机排挤自己。
为此，已决议要承接下兄长遗志的他也感到了不自在，只不过对于受困在许昌的现状，倒还并不十分着急。然而，与他相反，那些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人，却都介意着这件事。正是这些还留在他身边的人，让司马昭意识到——倘若自己是真正想着要继承兄长的遗志，就必须设法改变受困的现状，尽快回归到朝廷所在的都城洛阳。

因此，这次得皇帝的许肯，能够从许昌率军出征无疑是个机会。司马昭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派遣兵马一事上没有太多不必要的迟疑。
全因为认清了自己应该去改变现状，挥手出兵一事，可以说他做得果敢而坚决。只可惜，或许是根植于心的(xing)格所致，以至于在这份看似深切的认识中，到底还是留存下了缺漏：每当想起此次出兵的目的在于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时，司马昭的脸上就会浮现起一丝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霾。

司马昭垂下的视线里带有一线踌躇。

出兵来此是为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要与之一战的对象是诸葛诞。
司马昭终究无法忽视因挑起这场叛乱，而在立场上变成了敌人的诸葛诞，也曾经与自己一样是站在兄长司马师身边的人。司马昭并不迟钝。他明白不论此次叛乱对局势而言具有怎样的意义，最终促使诸葛诞向上举起反旗的核心缘由，必然是出自对如今司马一族的不满。也就是，对已在名义上继承了司马师的司马昭有所不满。

这场由诸葛诞挑起的叛乱恰如一场燃烧在淮南的大火，扑灭不当或会烧及前来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自己，而扑灭火焰最好的方法就是彻底肃清。司马昭明知如此，心里却仍有所迟疑。
认定挑起叛乱的原因与自己相关，兼又眷顾着同僚的旧情；抱有这些念头的司马昭，现在根本无法狠下就此除掉诸葛诞的心。他深知自己的内心是动摇的。为了遗忘内心的动摇，抵达淮南后，苦恼的司马昭才开始不间断地将视线投注向身边的人，想借由观察言行来判断出他们对待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的态度。

正是凭借这份出类拔萃的观察力，司马昭先是注意到了王元姬的疲劳，并且设法说服了一直支持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她先回帐中休息。而再接下来，独自一人行走在营地内，看着往来兵将的面孔，他开始逐渐在意起了始终找不见踪影的贾充。

此时，低头浅叹出一口气，司马昭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实际上，对于贾充所怀的态度，他心中是有数的。

在主动提请领命时，贾充脸上的表情虽与平日并无二致，但司马昭看得出来。那眼神里透着不容动摇的果决。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不应犹疑。这就是贾充的态度，也是司马昭找寻他的“理由”。

他找贾充的理由极为明朗：对待出兵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贾充显然全无迷惑；既然如此，只要与贾充谈论这件事，就理应能稳固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多少得以克服那些难以决断的踌躇。

再次环顾了一圈往来在身边的兵将，司马昭终于起了放弃的打算。这次，贾充躲藏得实在太过巧妙，他料想自己是找不着了。
见不到贾充，也就说明一时半会儿间还听不到有关于敌军的消息。得不到确切的情报让司马昭有所多想，却也就此从心底里滋生出了一丝侥幸。

自己和诸葛诞当真已无法再走上同一条路了吗？他感到难以释怀，可转念又安慰起了自己。说到底，至今为止，诸葛诞本人的想法都还是未知的，事态或许还会另有转机。

暂且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司马昭感到稍加宽慰了一些。


常有兵将往来的营地之内，唯有一角人影稀疏。贾充独身一人从营房的背后走了出来。事先潜伏在寿春城内多日，片刻前才回营的探子已经消失在了营房背后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如今，只剩细细的风向着营地的这一侧吹拂了过来。迎风站着，贾充从风中辨别出了一缕浑浊的暖意。他的脸上带着从旁人看来颇显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笑容。除此以外，他并未在脸上表露出半点多余的情绪，只将所得知的一切都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头脑里。

在两年以前，正是从这片淮南收兵回归洛阳的途中，司马师孑然的背影倒在了许昌。一条本应可以顺利前行的道路由此断开。原本走在这条道路上，跟随在司马师身后的人都不得不受此影响：历经迷失、摸索与徘徊，最后各自做出抉择。

没想到如今又是在这里，淮南当真是片因缘之地。乍然涌起的感慨甫一成型，便消散在了他的意识之中。那些全无实用价值的情感在他的思考里稍纵即逝，与战事相关的情报随之占据了他的头脑。动用清晰的思路，他简单地总结着：宣告叛乱后据守在寿春城中的诸葛诞，以及早年叛魏投吴，此刻又以吴将身份带援军前来与叛乱军汇合的文钦；此二者皆是司马师未能扫清的火种，留至眼下加以利用，倒也都能变成助司马昭重回洛阳的踏板。

回忆着那些探听得来的情报，贾充本已猜到其中多半的消息都将会如他所料。只是唯有一点，连他也没能料到。

现远在洛阳的皇帝曾给诸葛诞传过讨伐司马氏的密诏——这情报的分量重到足以改变这一战背后的意义。

要知道这条消息会落在自己的手上，对贾充而言也是意料以外的收获。
他本以为在位的曹髦对待司马一族的态度只不过是区区的堤防和排挤，除开趁机将司马昭困在许昌外，那年轻的皇帝也再没有其他的主意和野心。可没料想到在那看似平庸的作风下，实则酝酿着浓烈的杀心。
这样看来，曹髦虽然碍事，倒也不算愚蠢。贾充想着。那个对机会颇为敏感的年轻皇帝，是想要利用叛乱军与吴国的兵力来讨伐司马昭，才在暗中下了密诏。这密诏之下，唯有诸葛诞是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再次于心中暗嘲了那位反叛军的将领掩藏在不谨慎之下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他边继续分析。曹髦企图使用的着实是能保全自己的妙招，可惜再妙的招数一旦被发觉，也就失去了意义——更会就此植下恶果。贾充抿着嘴唇，扬起视线看向眼前的天空。笔直射落在他眼前的明朗阳光恰如根根长远的丝线，从这片淮南之地一直连接到高远的天上。

他的谋思早已开始。尽管时至此刻，所设想到的计策尚还止步在压制寿春城的阶段，可贾充已敏感地意识到了只要先一步握紧住这一长远计策的雏形，留待日后再好好地从长计议，最终可成就的或将会是一番难遇的良机。

压制叛乱，除去诸葛诞，最后所得到的回报将远不止是能让司马昭趁机回归到权力中心的洛阳那么简单。这条已延伸在司马昭脚下的通往洛阳的道路，或许能成为让其抵达顶点的契机。贾充感到自己对那个仅有雏形的计策投注以了无比深切的热情。

只不过，不论贾充设想的计策在未来应该如何执行，眼下所能把握的机会终归只有迫在眉睫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

出于对待战局的谨慎，也为了检验滞留在许昌这空白的两年究竟给司马昭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在汇报敌军的消息时，贾充暂且隐瞒了“密诏”一事，只试探地对司马昭提及诸葛诞已勾结吴军，现正踞守在寿春城中。

“现在寿春城内还有吴军。率军的就是那个在两年前投吴的文钦。”

他有心特意强调了率领吴军的敌将正是两年前设兵埋伏在许昌，夺走了司马师(xing)命的文钦。这一难以忽视的事实的确起了煽动的效果。在贾充的面前，司马昭的面色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沉了下来。眼见在司马昭的双眼中隐隐燃烧起了怒意的火苗，贾充趁机将话题进展了下去。

“那个文钦以吴将的身份和诸葛诞勾结在一起。诸葛诞已有叛国之嫌。子上，现在就是斩草除根的机会。”

他想要将口中的话语融入旋风，借此吹旺那抹怒意的火苗。可是当他甫一提及叛将的名字，司马昭眼中的火苗却反而动摇在了这缕缕吹遍淮南的温吞细风里。就像在水面上渐渐扩散，又渐渐消失的涟漪一般。

“除掉诸葛诞吗？”边说，司马昭边垂下了视线，最后在嘴里低语着：“既然别无他法，也就只能这么做了……”

原本业已燃起的怒意，竟因为一些琐碎的旧情而变得迟疑，司马昭的态度让贾充感到了焦虑。司马昭分明清楚诸葛诞投来的敌意绝非一日而起，而是早已有之。时至今日，这敌意已是根深蒂固、无从挽回，司马昭却仍迟迟下不定除掉诸葛诞的决心。此刻，将事实摆在司马昭的眼前，贾充屏息看着浮现在那张脸上的踌躇，一种使命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眼下的情况与先帝曹芳时的情况相似。密诏一事代表着在位的皇帝有心与司马一族决裂。
如今“皇帝的野心”和“诸葛诞的叛乱”两件事于暗中牵扯在一起，理应做出应对的司马昭却还远未学会何为斩草除根。边解读着大局将会迎来的进展，贾充边一并解读着司马昭的心思。固然他是愿意相信，自愿率军布阵淮南与叛乱军对阵的司马昭，内心对背负在身的使命必然是有所觉悟。可惜这份自知自觉，单是用在撇清旧情上就已无富余；哪怕去与这样的司马昭商讨该如何对付暗中的敌意，也难以期待他会下定一网打尽的决心。

因此，剔除所得情报中与曹髦相牵连的部分，彻底隐瞒起“密诏”一事。遮挡起从背后投来的敌意，只让司马昭专注于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眼前的叛乱。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覆盖在只字不提的隐瞒下，贾充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突兀地在此时让司马昭察觉到战局之中另有瓜葛，恐怕只会平添司马昭的烦扰。过多的烦扰会遭致动摇，而贾充已不会再任由司马昭身上任何一点宝贵的觉悟消散在动摇之中了。

事到如今，尽管能确实把握到的还只有整个计策的雏形，但贾充心里很明白：本来，急于将一切都告知给此前全无准备的司马昭，对局势而言自然就是好处全无；倘若还让他毫无防备地去触碰潜伏着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便只会白白有损于身上的光辉。

几番念头在贾充的思绪里流动而过，最后留下了粘连的痕迹。纵然他想让理智来全盘承托自己的谋私，可无法桎梏的思绪还是不可避免地往私情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牵连着良机的丝线本是暗藏在局势的夹缝中。察觉到了丝线所在的贾充，以此设想到的是能替司马昭铺设起一条长远道路的计策。在心底捻着假想中的丝线，贾充有意识地保持着缄默。要知道，为了应对和利用暗中的敌意而设想出来的计策，本身也绝非是光明正大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不愿看见原本广阔又耀眼的光辉，因遭受到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的侵扰而被无端蒙尘。

至此，这突来的感慨让思考得以告一段落，贾充决定重新收心于眼前即将奔赴上的战场。曹髦作为被扶植上位的皇帝，手里根本没有能够撼动司马一族的力量，说到底能借助的也只有诸葛诞手下用于叛乱的兵力。所以，只要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此次的叛乱，就能在班师洛阳的成果上再将皇帝恢复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傀儡。

只不过所谓的野心，绝不是因为一次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就会轻易收束的东西。想必在未来，曹髦终究会找准机会与司马一族决裂，如同在死灰里复燃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火。但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应当早已布下了计策，妥善地准备好了完备的手段，只等待一个能将顶点之位纳入司马昭器量之中的良机。

始终笼罩着营地的阳光此刻略有了一丝暗淡。被风吹来的片云遮挡住了太阳，也多少隐蔽起了需要被隐藏起来的事物，使得它们不至于完全暴露在外。趁着云翳，贾充举目远眺阵外，城门紧闭的寿春城遥遥在望。

他脑中的念头只剩下一个，而这念头也占据了他全部的头脑——为了攥住眼前的胜果，为了长远的计策能顺利进行下去，接下来，非得彻底除掉诸葛诞不可。



（六）



然而，不论谋划者怎样处心积虑地想要隐瞒，那本应是存在于暗中的敌意终究是没能被如愿地藏住。

已被魏军攻下的寿春城内，还隐隐回荡着先前压制战时敌我两方兵戈相击的声音。负隅顽抗的诸葛诞在城内被擒且遭斩杀的消息像是才刚在城内传开，可比之更为详细的情形就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能知晓了：面对胜机全无的现实，放弃了抵抗的诸葛诞在受死前声色悲戚地提及了皇帝；而后诸葛诞虽是话未说完便遭致了贾充仓促的灭口，但其话语中的含义对在场者而言却都已是不言而喻。

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地一路走到了接近于城门的地方，司马昭才总算看见了自己所追赶的身影。这片脱离了战场束缚的城垣边没有其他兵将，唯有穿着黑衣的贾充独一人迈步往前走着，如同是在阳光下徐徐前行的影子。
司马昭迈开大步赶上了前方的身影。他一把抓住了贾充的手臂，强硬地把本来还往前走着的那人拉扯向自己。这时，司马昭发现贾充的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嘴里大喊着话语，司马昭感到自己的心也一并在咆哮。那片被切实点燃的怒火现正蔓延在他的身心，且最终借由视线作为突破口喷薄而出。他的视线狠瞪着眼前，仿佛能灼烧尽一切。

但贾充似乎没有被司马昭身上惊天动地的怒火所影响。本来，因被抓住手臂而转过身来的他依然是皱着眉的，只是面对愤怒的司马昭，他几乎在眨眼间就恢复了常态。在静静地看过片刻怒容满面的司马昭以后，贾充开了口。那语气虽较平日里要低沉，却显得极为平静。

“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子上。”注视着司马昭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放任灾祸的种子生根发芽，对于会构成威胁的存在还是尽早斩草除根为好。”

猛然松开了手，司马昭默然地看着贾充。他感到有许多话堵在胸口——一路追来，那些话和怒意一起酝酿着，如今却被某种冰冷且陌生的情绪堵住，让他无法发作。

“既然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还有其他要处理的事，你也一样。”

司马昭皱着眉头紧盯着面前的神色平静地说着话的人，竭力压抑着爆发在心头的怒火，最后终于费力地挤出了答复的话语。

“我知道了……随你高兴吧！”

愤愤地别开脸，司马昭把自己的视线摔进了路边的残骸里。
或是想把自己的愤怒就此一举摔碎在残骸上，又或是想用自己的愤怒把那片残骸碾碎成齑粉。司马昭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盯着路边的残骸看了多久，只是当司马昭再抬起头时，视野之中已再无任何一人的身影。贾充离开得极快而又悄无声息，甚至足以让人怀疑这个身穿黑衣之人不过是作为一道影子，重又回归融化进了城垣投下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之中罢了。

司马昭甩了甩头。先前的他受愤怒所驱使一路追着贾充而来，可他到底还背负有引领全军的职责在身。眼下，重又记起了自己未尽的职责，他只得转身再往回走。

可惜升腾起来的责任心在一时之间也并无法扭转他的情绪。一路上司马昭能感到怒火仍然隐隐地燃烧在自己的心头。有一种过于强烈的情绪折磨着他的精神，使他不得不回想起方才贾充看向自己的眼神。与此同时，纷乱的思绪也开始以质问的句式充斥满了他的脑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与贾充对峙时也曾脱口而出过的问询率先涌现了上来，接着那些疑问就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了。

主动提请了使命，负责在战前打探敌军动向的就是贾充；再加及于城内面对吐露心声的诸葛诞时做出的应对，想必贾充是早已把握到了完备的信息——那么，他为什么对此事要守口如瓶，半句不提？

要知道若诸葛诞是受皇帝指使才据守顽抗至今，那么被授意前来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叛乱的自己所身处立场，即刻就会被翻出内里更为复杂的一面。思忖至此，司马昭咬紧了牙关。此时此刻，他无比恼怒于自己此前竟分毫未能看透贾充的隐瞒，也分毫未能看透贾充的打算。

为什么贾充在战前要千方百计地怂恿自己诛杀诸葛诞？比起对谋逆者应有的处置，究竟他是想让自己做些什么……或者说，做到什么地步？

一股温暖的风细细地从城外吹拂而来，他却反而感到背脊上泛起了一阵寒意。
司马昭的思绪停滞了。他不敢再继续思考下去。在他的胸腔里原本满盈着愤怒，但现在那愤怒逐渐与惶恐和胆怯重叠，转化为了一种焦灼的心情。

止住了脚下的步伐，司马昭扭过头看了一眼吹进风来的寿春城门。

第二次了。这是他第二次在淮南的寿春城与贾充争吵，而借由这一次的争吵，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就此涌进了心里。

就在暗地里，有什么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他在尚且一无所知时就已经步入了其中。

用力往胸中深吸了一口气，烦躁的情绪像燃着的火焰一样缠绕住了司马昭。他扬起脸看向头顶的天空，毫不留情射落下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对着刺目的光线眯起双眼，司马昭试图静下心来自我平复那些无处宣泄的烦躁，可烦躁却反而凝聚成了完整的话语，清清楚楚地回荡在他的耳中。

冥冥之中，司马昭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对着虚无的高空发问：也是在这寿春，那个人曾经应允过遇事会让他“自己想清楚”；然而事到如今，答应过的话和约定又是去了哪里？

用力睁开眯起的双眼，司马昭重新低下头。心中那种强烈的情绪总算经由短暂的独处而有所平复，他大步走回到原处，向临时代自己尽了指挥之务的钟会和王元姬道了抱歉。

再往后，直到引马回营的魏军撤离到了寿春城外，司马昭都没见着贾充的身影。或许询问跟在身边的其他人就会得知贾充身在何地，但率领着兵将的司马昭只是略显固执地闭口不语。

或许贾充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从后跟了上来，他做得到。这个念头在司马昭的脑海里转瞬即逝，甚至没有给人察觉它的机会。

不知那个穿着黑衣的身影是否就跟在自己身后？司马昭不想回头确认。就像在这一次的开战前或者之前所曾有过的每一次寻找，他认定自己无法轻易找到躲起来的贾充。

但是这次的情况比之先前又有些不同。
司马昭抬头将视线聚焦向了原处山峦起伏的地平线——在那里，极尽处的山头被隐蔽在其后的下沉的夕阳照得发亮，足以让司马昭将一切都看得分外真切。

他心里是知道的：全部的忽视和回避，都不过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并不想去找贾充而已。


大获全胜的魏军暂就滞留在了寿春境内。此后，自司马昭引兵攻下寿春城后还不出半月，从洛阳发来的诏书便千里迢迢地送至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方平的淮南。

位于寿春城中的一间房内燃着烛火，一卷诏书就置放在几案上。司马昭就不动声色地坐在几案后，双目盯着烛台上的几点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火光。而就在距几案几步远外，将诏书送到司马昭手中后便退到房内一侧的年轻谋士看着那张在烛火的光影下陷入沉思的面孔，暗暗地心焦着。

“我可不明白您在担心什么，司马昭殿。”这个伶俐的年轻人——钟会发声问司马昭：“皇帝陛下让您即日起程回洛阳，这事不正合您的意？”

抬起视线看了一眼面有不满的钟会，司马昭的眼神中还带有一丝尚未从思绪中脱身的茫然。他这副模样不禁让钟会在心里咋舌。

“您要是什么都不说，那我想替您分忧也无门。”

虽然身为臣下，但面对心不在焉的司马昭，钟会的语气里欠缺了一些本应具备的谦恭。毕竟对于司马昭心怀犹豫的理由，这个年轻的谋士可谓是毫无头绪。而且全因司马昭所表露出来的无缘由的迟疑，眼下在他的心中，强烈的不快压倒(xing)地胜过了不解。

用手指绕起了一缕垂落在额前的鬈发，钟会挡起了自己脸上烦恼的表情。
他是才子，对猜测人心却并不那么熟稔。

倘若提起半个月前在这寿春城内发生的那一幕，那钟会当时也同样在场。只不过在他看来，这种程度的敌意根本算不上什么。同样，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有心继承大志的司马昭来说，这样一点小小的阻碍当然是应该什么都不算才对。
非要说的话，在那个现场，只有突然自贾充手中飞投出的舞投刃的确和贾充对消息的隐瞒一样叫人诧异。既然是站在为司马昭考虑的角度，钟会认为在这件事上，贾充于情于理都做得不很聪明；而以此引发在他与司马昭二人之间的争吵，身为局外人的他也是完完全全的束手无策。

可是，说到底，这种只和私情相连的争吵怕是并不该与眼前的踌躇有所相干，也绝不会干涉到对大局的判断力吧？

怀抱有这样的思虑，钟会将满怀有情绪的目光投向了司马昭。他看见坐在几案后的司马昭偏过头，又瞥看了一眼诏书。

“我当然会尽快动身。”司马昭就这样偏着头对钟会说。

放下了拨弄着额发的手，钟会觉得司马昭的精神似乎还有些散漫，但这好歹是强过之前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不语。
此时，就像是能穿透诏书的背面看到其中的笔墨，司马昭边让视线紧紧地停留在卷起的诏书上，边低声问钟会。

“只是，拿这里怎么办？”

如大火般在此地燃烧过的叛乱刚得以平定，在军事的方面自不用提，内政上的事务也需人代为管理。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调派了适才者上任，就能轻松解决的问题。

面对司马昭这一毫无意义可言的问询，钟会颇为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您先走一步，留下值得托付的人在此地打点后事。等到回了洛阳，再做详细的指派不就行了？”

认认真真地把话说到这里，钟会才总算像受够了闹剧一般地左右摇起了头。

他伶牙俐齿地对假装糊涂的司马昭吐露出了劝诫：“这事您分明已经打算好要怎样做了。您知道自己信赖谁，摇摆不定能对您有什么好处？”

终于向着年轻的谋士正过了脸，司马昭看着满面不耐烦的钟会，嘴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

“你说得对，钟会。”他说，随即皱起双眉往眉心深深地挤出了一个印子。

这样一来，司马昭的表情就罕见地变得格外严肃了。钟会看着皱起眉头的司马昭将目光远投向了城外浓重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

“我心里都有数。”

房中的烛火在缕缕夜风中微微晃动着，但司马昭的语气却很是肯定。年轻的谋士也跟着露出了充满傲气的笑脸，同时暗自拿锐利的视线看着司马昭。

这还差不多像个该有的样子。打量着司马昭脸上的表情，钟会这样想。毕竟以这个年轻人挑剔的眼光来看，起码得具备这种程度的觉悟，他才能暂时承认司马昭作为司马师的继承者是勉强够格的。


这一晚，贾充难得的自天黑以后就一直留在用于起居的房间内。默默地与点燃在烛台上的几点烛火相对而坐，他的脸上神色如常。

尽管在最初，既恨诸葛诞的多嘴多舌，又恨自己过于大意的考虑不周，功亏一篑的计策让他的不耐烦溢于言表。只是半个月下来，他也早已能耐下心地回想这件事了。

不过，他并无从知晓司马昭是否也找回了本应有的平和。

视野中火光的轮廓变得有所模糊，贾充蹙起眉眨了一下没能好好聚焦在眼前的双眼。

在这滞留于寿春的半个月内，贾充和司马昭也都不曾再在私下见过面。二人最后一次当面说上话，还是在刚刚脱离战场的寿春城门。

一提到寿春城门，他就转而记起了那时从城内一路追赶自己到城门前的司马昭确实是前所未有地发着火。此刻，浅浅地吸了一口气，他让自己的视线落到了被烛火映照得光影明晰的墙上。这段回忆没能动摇贾充眼前的平静。

担负下司马昭的火气，对他来说从来就算不得什么。而且正因为有了这一回没能吵起来的争执，司马昭大约就该了解到凭借怒意并无法动摇贾充的决议，也无法消抹去在他的头脑中由前一个断口处开始不断重新编织成型的计策。

舒活了一下肩膀与腰背，贾充从所坐的台凳上站起身来。
夜还不深。他听到门外有了些异常的响动。是有什么人来了。迈开几步走到了门前，贾充先一着打开了房门。

“什么事？”

来的是司马昭派来的传令。传令的手上还带着正式的文书。
他先认真地看了一遍文书上所写着的委以重任的字句，然后便在心里揣测着下令时司马昭所怀有的心情与意图。

也好，如果这是司马昭真实的意愿，他就没有不接受的理由。贾充暗想。只是距离洛阳越是远，对朝中情报的掌握就会变得越为麻烦。

不论其他，现在他的头脑里，唯有情报受阻一事尤为值得自己去顾虑。将委任的文书在手中卷起，贾充略略地颔首，投出的目光显得若有所思。由文书引起的思虑让他忘记了及时关上门，一阵暮春的夜风趁机就从敞开的房门吹进了房内。被风拂过了面颊，贾充隐约地辨别到挟带在风中的那股暖意与刚到寿春时相比已变得更为浓烈了。

眼下的时节正将要朝向夏季过度。下意识里得知了这一点的贾充伸手合上了身前的房门。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怀疑：自己对事态的判断是不是太过天真了？然而有一种同样存在于心中的颇为温存的期待却就此出言蛊惑了他。

不慎接触到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也可能会化为催促光辉醒觉的引子，而刚经历过一场叛乱的国土上不会立刻迎来新一轮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于是，贾充这样耐心地告诉自己：能让自己和司马昭用于整顿头脑的时间，理应还有。



（七）



司马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贾充在池心的亭中打了个照面。

先前，与诸将一同在厅堂上的相谈方才结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前一后踏出门栏往左右两侧离开的二人就已在游廊的交汇点相会了。站在亭中一侧，司马昭的视线游移向了亭外的一袭池水，而站在亭中另一侧的贾充暂且也并未有主动开口与他攀谈的迹象。

时节已是盛夏，满庭过午的阳光遍落在亭外与游廊之外。此刻，只管一语不发，司马昭凝视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池面：作为庭院中景观的一隅，这片池子的池底栽植着睡莲，水中还饲养着为数不少的鲤鱼。这会儿，有几尾池中鱼正在亭边盛开的莲丛中自在游弋着。他屏息看着水中这些烦忧全无的游鱼，嘴上保持着缄默。

当淮南的叛乱甫经平息，司马昭便顺利地奉皇帝的诏书先一步还回了都城洛阳。与此同时，他将遗留在淮南的事务全权交付给了贾充。司马昭还记得对于这样的安排，当时的贾充看似是十分之乐意的。将后事尽数处置妥当以后，贾充才从淮南跟着迁回了洛阳。这不过是最近的事。

除开他二人，亭中与整条游廊上都再无他者，也全无其他动静。司马昭对着池水眨了一下眼睛。暂无战乱的平静日子已过去了一年有余，他和贾充本应是久别重逢，结果二人之间却几乎要落得无话可说的田地。

眼看着一尾鱼影钻进了莲叶底下消失了踪迹，司马昭这才听见在亭的对侧有了些声响。

“子上。”

是贾充出声叫了他。随之，向亭中踱了一步，司马昭转过身用手抓住了亭子外沿的木栏，面朝亭外的池水俯下身。

“什么事？”

他打算尽量将自己的语气调整得与平日无恙，可在心中却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怪异。而与想要表现得像是在轻松应对场面的司马昭不同，率先出声的贾充仍是没有走近过来。

“是关于增派将领调任往荆州的事。”就站在原地继续说着，贾充把话说得不紧不慢。“你觉得这样就好？”

贾充所提起之事，就是此前司马昭在厅堂上与诸将相谈的议题——在荆州境内的襄阳、新野分置二都督监管军事。此次包含荆州在内，司马昭的这一决议涉及到了五个州，调派了总共六位将领，可谓是一次大手笔的布署。

感受着池中湿润的水气拂在脸上，司马昭对着平静无波的池水点了一下头。

“确实是这样。怎么了？”

对待司马昭返回来的提问，贾充一时没有言语。历经了一段短暂的沉默，贾充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说话的语气中蕴含着的一分真实的感叹与赞赏。

“看来你也明白该如何动用手上的权力了。”

能够轻松地进行军事上的大范围调派，这既说明朝廷内部的局势还很稳定，也直接证明了掌控大局的权力依然还紧握在司马一族的手中。不过对贾充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掌握有大权的司马昭在主动而有效地使用着手上的权力。

贾充的话音刚一落下，亭子的上空也似是恰有片云飘过。时机之巧，就好像那云是被话语所激来的一般。落在眼前的阳光就此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与亭子一起逐渐为云影所笼罩的司马昭下意识地抓紧了木栏。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

一尾平白受惊的鱼猛然蹿出了水面，再落入水中后便激起了一大片混乱的涟漪。这涟漪也弥漫到了亭子的这一侧来。仿佛先前做出的努力全然没有起效，他在自己的语调中听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僵硬。与寿春时相似的强烈情绪在他的喉头涌动，要想强忍着不让它们立刻在此发作大约是十分的困难。
司马昭从亭边直起了身子。他没有将脸转向贾充，只把视线凝聚在亭角那道映于水中随波晃动的身影上。

“分派二人共镇荆州。这就是我的决定。你没有异议吧，贾充？”

说着这话，司马昭感到嗓子里发痒，好像与贾充之间这几句仓促的相谈就叫他口渴得难受一样。于是，再度放任二人之间的对谈重新回归于无声息，司马昭沉默地等待着，一直到耳内捕捉到了从亭角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如同获得了一种赦免，司马昭抬起视线，扭头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只几步开外远的贾充。

“我回去了。”他闷闷地说。

眼见到贾充用还含有一丝笑意的面孔冲着自己点了头，司马昭立刻就别开了脸。然后再不等贾充有其他回应，他回身便迈步朝亭外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只要他或贾充探出身子抬头张望一眼，便会知道先前飘来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还没有从天上散去。被掩去了阳光的天空现正被逐渐沾染上一层疏密不匀的铅灰。庭院中的空气也已变得比之前要潮湿了许多。看来浮在空中的云层并不是一抹只逗留片刻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郁，整座洛阳城都即将迎来一阵突来的急雨。

时至此刻，别处飘来的片云已牢牢地笼罩在了二人的头顶。可眼下已快步走上了曲折的游廊，打算将池上的亭子抛在身后的司马昭对这灰暗天色下的一切都不曾有所多想。
专注于前往房间的他，脚下迈着略显急促的步调。仿佛是想要在一时之间把烦忧都留在身后。


司马昭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凉的茶水，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昏暗的天边本已积聚满了厚重的云层，现在那厚云之下隐约裂开了一道电光。电光不消片刻就化为了震荡在耳中的隆隆重响。这远雷引得司马昭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转回了视线，将原本捏在手中的杯子倒扣回了几案上的茶盘里。

此刻的独处让他清晰地听见了窗外淅淅沥沥开始落雨的声响。随着那些纷杂的声音很快的由疏到密，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从庭院到正门前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若是从池心的亭子往外走，最后想要毫不淋湿地从正门离开似乎并不可能。与常理相符的判断在司马昭的头脑中一晃而过，但他很快控制自己从这件不太乐意去想的事情上转移了念头。

他很肯定自己不乐意去想那个阔别一年的人。因为如今的司马昭无疑抵触着贾充绕开了其他任何一个可以被合理谈及的话题，反倒直接让“权力”这个字眼出现在谈话里的做法。对于贾充提及“权力”二字时所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也完全无法理解。而更重要的是，贾充无动于衷的做法再一次地把一个事实放在了他的眼前。

凝视着沿着翻扣的杯壁滴下在茶盘中的水渍，司马昭缓缓地抬起手插在了自己的腰上：那个人把他心里那片本已逐渐沉淀下来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给重新掀了起来。

就像是守着一整张结在风口的蛛网。自回到洛阳的一年以来，朝廷中都充斥着看似并无恶意的平静，但他却觉得招致动荡的因素始终就潜伏在身边的暗处。

想到那些存在于暗处的动荡，司马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此时，就在这阖眼迎来的空虚画面里，他看到了已经亡故的兄长那道站得笔直的背影。司马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他的胸中由此蓦的升腾起了一股缅怀之情。顺着这股情绪的牵引，他不禁联想起了曾经也处于同一立场上的兄长那最终亲手打开了局面的手腕——当时司马师所做出的应对之于当今踌躇难行的司马昭而言，显然就是一条现成可走的路。

所以，自己也以同样的方式去应对或会到来的局面就可以了吗？一丝不确定的犹豫激起了司马昭内心的迷惑。体会到了一阵失重般的无力，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蒙上了一层虚无的空白。司马昭睁开了双眼，恰好就看见了面前茶盘里那一个被水渍所沾湿的印子。

眼前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像是试图就此甩掉那层覆盖在自己心上的名为惶恐与胆怯的空白一般，司马昭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现在，在这洛阳的人是他。要是那些于暗处相连的线企图再一次地缠住司马一族的手脚，那他可无法像过去一样只管安分地缩在房间里整日整夜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深居简出地对门外的形势和那些投射而来的敌意装作不见不知——毕竟情况已然是变得不一样了，在当下的这个状况里，理应有义务去彻底解开那些丝线的人，就只会是已经站到了最前头的司马昭而已。

既然身处在大局之中的自己已经站在了必须要引领身边众人的立场上，那就应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对吧？

他在心里反问着自己。与此同时，如同回应一般，在他的脑海之中紧接着就浮现起了一张朝向自己点头示意的笑脸……能好好地将一抹笑意挂在面孔上，自然是代表着那个人已认同了他在当下的这份觉悟；但是，在那张面孔上的笑容却又显得别有寓意，就好像是那个人对待这一份觉悟所持有的态度，并不肯仅满足于认同。如此，司马昭转而便看见了在那张面孔之上，挂着微笑的嘴唇逐渐有所开合，由此流露而出的无声的唇语，似乎还想要将更多地什么说给他听。

一道电闪的白光猛然照亮了司马昭眼前的几案与茶盘，之后，便落下了一声惊雷。

“可恶……！”

出声盖过了只存在于自己假想之中的追辩，司马昭皱起了眉头。

突来的雷声已经退去，可他的耳中还能听见窗外未曾停息的骤雨仍一刻不停地击打着一切暴露在外的事物，发出了无比嘈杂的声音。司马昭极为烦心地将手重重拍在了身前的几案上。


斜倚着亭中的柱子，嗅着庭院里湿润的空气，贾充的目光始终都投在池心对侧的游廊上。现在，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扭头看向了亭外一袭被云影印染成深色的池水。

与司马昭之间许久不曾有过的对谈就这样结束在了僵硬的气氛中，这对他而言，也是个令人遗憾的结果。

先前，对待残留于南边的琐事丝毫没有深究之意，而是毫无犹豫地优先了自己回洛的根本目的；这一取舍上的进步当然可以看作是司马昭对自身立场有所觉悟的证明。至于下令增派将领监管荆州军事则切实有效地充实了南部的军力，加固边防的同时也加强了对吴军动向的把握，一定程度上预先防范了麻烦战况的再现。

细细地想过这一些决策，贾充不禁以欣赏的态度看待起了定下决策的司马昭。如今在司马昭的身上，属于大器之材的光辉已懂得该如何散发出它自己，但犹疑、担忧与对自身立场不必要的顾虑却仍像不时飘来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般，阻碍着不让这阵光辉闪耀得更为彻底。

面朝向与云翳同为一色的池心，贾充露出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郁的眼神。

眼下，距离在淮南除去皇帝的卒子至今已过一年有余。此前借着整顿头脑的名义，他和司马昭已荒废掉了大把的时间。事到如今，眼前这虚假的平静恐怕也是不会长久了。

毕竟所谓的大局，是永远不会因为顾及到某一个人的想法就停滞不前。而长此以往下去，只要司马昭对手中权力把握得越是得心应手，就越会让曹髦如坐针毡。

这样想着，贾充眯起了双眼。如同总算找准机会抓住了残存过了一年有余的热情，他不禁在心里默念起了一个逐渐浮现而起的朦胧的念头：该是重拾谋划的时候了。

这一刻，从游廊上到亭中都一齐起了风。一道电光纵贯劈开天空与池水中滞重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在他眼前刺目地炸裂了开来。


本打算依赖手里的一柄伞穿过庭院，但难以凭借伞来遮挡的猛烈风雨使王元姬不得不就近躲入了游廊。如此，沿着游廊走了几步，她眨眼辨认出了站在前边亭中的人影。

“子上在雨下起来前就说要回房了。”

与之并肩站在亭中，她听见衣着与天色同样昏沉的男人低声对自己说。简单告知时的平淡语气让她一时想不到该怎样做出恰当的回应，只好先对着在风雨间摇曳于池水上的几张莲叶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

她暂且这样回答贾充。只是等说完以后，一改先前的为难，王元姬的脸上反倒不自觉地有了笑容。哪怕这午后急转有雨的天气颇为恼人，就因为在说着话的同时想到了司马昭，她发觉自己还可以为此自然地欣慰起来。
只是从垂落的伞尖上滴下的水珠依然在亭中留下了几点湿润的印子。感受着手中被风雨打湿的伞那沉甸甸的份量，王元姬轻声抱怨了一句：“这雨下得真突然。”

“是。”应和着王元姬的抱怨，贾充接着说了下去：“换作之前遇上这种雨，子上就该不痛快了。”

仿佛应声看见了对着突来急雨表露出一脸不满的司马昭，王元姬低下头笑了。

“现在也还是这样。子上殿，大概是不适合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沉的天气。”

为了心目中那个开朗又明快的印象，她呵呵轻笑起来。贾充也勾起了嘴角。

“他还是老样子。”用平静的视线远眺着池心对侧的庭院，还有聚拢在庭院上空的雨云，这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对着池水低语。

“那时你就哄哄他。”

音调虽低，却真切地传进耳中的话语让王元姬稍稍地吃了一惊。她扭头看向贾充，接着就在那张面朝向亭外的脸上看见了笑容。

“贾充殿……”

至此，王元姬已然是明白了在午后的这场雷雨下起来以前，贾充肯定与司马昭见过面。地点大概就是在这间亭子里。这件事并不难猜，毕竟虽是没有特意提起，可在字里行间，贾充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此时，嘴里的话刚说到一半，她却开始有所踌躇。

寿春一役已是一年以前的事，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是不久前才刚回到洛阳。要是直到今天，司马昭才得以重新和贾充见到面——那么阔别已久的这两个人，见了面都会说些什么呢？王元姬介意着：要说还在寿春时，她也曾从贾充的身上看见过浮躁的脾气，但是眼下面对着贾充，她却看不着一丝残留下来的情绪的痕迹。

所以，那道隔阂的裂痕是被时间修复了吗？还是……如果证据就只有贾充脸上的笑容，那她实在是猜不着。

王元姬看着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向自己转过头来。

“怎么了？”他问她。

收束起了自己的猜测，王元姬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地摇了头。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雨势好像减弱了，要不要我去拿把伞给你？”

的确就像她所说的。亭外的雨幕已逐渐稀疏，池中涟漪扩展的轮廓也随之变得舒缓。不过，贾充干脆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别麻烦了。”边说，他边又一次地向外瞥了眼天色。

“像这种来势汹汹的雨，总是很快就会平息。”

眼看着天边的光景，这个男人就像是能看见掩藏在云后的日光一般的，对着稀薄起来的雨云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贾充脸上表情的变化，一瞬间，一分不太好的预感降落在了王元姬的心中。就像过多的云层堆聚在天边便会引起风雨一样。如今在贾充的身上也堆聚着不自然或太过自然的平静，让她从中感受到了风雨的气息。

无法顺着这一预感直接开口，王元姬只好沉默地看着贾充那依稀还微微勾起的嘴角。然而通过这抹已变得似有似无的笑容，不知是否是源于过度的思考，她隐约感受到了一股不同于引来风雨时的感情。

提着手中那把在沥干后就变轻了一些的伞，王元姬颇为犹疑地想着：在那笑容中之所以彰显着过度的平静，是否正是因为另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就隐藏在那张笑脸的背面？



（八）



几乎近似于是惊醒，司马昭甩脱开梦境，从睡眠中睁开了眼睛。
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他用手捋着自己的额发，不禁意碰着额头的指腹便感到了汗渍的黏腻。

有一声啾啁的鸟鸣从窗外传了进来。经由一次浅浅地吐纳，坐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上的司马昭扭头看向了窗外。庭院里柔和的景色印入了他的眼帘。是天气正好的清晨。明朗的阳光点缀着绿意鲜活的枝叶。高远的天空显得透彻而明晰，在其上并不见一丝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

今日的洛阳城无风无雨。挑起视线仰看着天空，司马昭的眉峰横折起了一个刚毅的角度。

他曾眼见着一场骤然而至的风雨终结在了夏季的白昼。
那场来势汹汹的风雨席卷了朝野，而由雷鸣所余留下来的尾音也断然无法仓促地得以平息：它就徘徊在人心之中隆隆作响着，久久地不肯罢休。简直好像是不再多吞没一些什么，便不会罢休一样。

就是在那一个白昼，以所能踏出的最为沉稳的步伐，司马昭从殿中迈步到了殿外。当走出殿堂正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用余光向下扫视了一眼其余都还云集在远处的兵士。

要是在此的人是自己的兄长，那么面对眼前的这番景象，他会作何考虑？在离开这个不宜长留的场所以前，司马昭零碎地想着。

然而，无关于任何人的念想。这一场动及戈戟的动荡到此也终究是要结束了。

背向身后的殿堂，也不使多余的情绪表露在脸上，司马昭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着。因为在头脑里飞快地考虑着与此次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相关的后事，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往眉心皱起的眉毛促使他的眉头微微隆着。

一切都已然得到了了结。
如今，不仅仅是解开。那些过去存在于朝廷之中的，或许会缠住手脚阻碍他前进的线已被彻底地斩断了。甚至于尚且还残存在殿堂中能被当作逆谋之意的证明为人所告发的血迹，眼下也应该正被善后者妥善地清理着。

但那些不宜为他人所见的血迹却不是只留在了地上。

无需再去做多余的思考。司马昭认为自己已知晓得很明白：既然是一举便能为司马一族在朝廷内铺平道路的做法，那么由此返溅回的血，自然也能引来相应的灾祸。

大步往前走着，双眼平视向前方，司马昭感到午前的阳光正从头顶笔直地向下射落下来。那阳光晒得他的额头上一片热烫，以至于让他产生了连自己的影子都会在这片刺眼的阳光之中逐渐升腾蒸发、消失不见的错觉。


殿堂之中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着血迹。

贾充冷眼看着这些昏暗的血迹，料想着此刻在自己的身上也带有相同的渍痕：一些细长的血痕被擦在指间、手腕上，或还有几道飞溅上了前襟。此外，大概还会有几滴血斑恰就沾染上了那块垂挂于他胸前的玉佩，于是就此在玉佩原本光洁无垢的表面上顺势残留下了深色的渍痕。
对此，贾充全然是能猜着的，但他也全无低下头去切实确认一眼的打算。不如说，他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费神。而且更是分毫也不乐意让司马昭往这件事上多想。

向着地面弯下腰，他握住了自己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那深没入躯体的斧刃两侧粘连着胸口的衣物，已逐渐有所干涸的血迹使得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变得不易与尸首分离，最终扯动着发僵的衣料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就像一句满含怨恨的警醒。可微不足道的警醒无法在他同样发僵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的动静。就像是一心只想着要取回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一事，从贾充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变化。

亲率着贫乏的兵力与司马昭正面相抗，不堪针毡的曹髦选了一个可谓是最为刚烈直接的手段；然而到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已然落定的现在，他并无心再多去评价这个太过年轻的皇帝。一切手段都不重要——他这样认为。重要的只有手段所带来的结果。

提着手中可被称作是凶器的舞投刃，重新直起身体的贾充没有再去顾及地上的景况。

现在，经由曹髦的死，一场风雨已经平息了。就算聚拢在朝廷上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还未完全散去，但最大的障碍已经铲除了。

对贾充而言，这是没有掺杂任何一分天真与大意，仅是凭借谨慎与决绝的手段所达到的彻底的做法。做法所得的结果，就是贾充想要的结果：将阻碍司马昭抵达顶点的障碍斩草除根。而且最后只要能再利用自己的手来驱散残留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云，那么司马昭心里的光辉和世人奉给司马昭的光辉，就都不会有半分的损耗。

这一刻，他的眼神虽然坚定如初，只是肩膀与连接着的手臂都隐隐变得有些无力。

自从寿春城外开始，直到眼下，他已在这个毫不留情的计策上投入了太多过于深切的热情。如今则是终于到了可以松开那股燃烧尽了他所有心力的热情的时候了。

或许是因为全般心力都被挖空，在贾充的脑海里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浮现起了一张故去之人的面影。不自觉间，贾充听见在自己的内心之中有一个声音代替着自己的喉咙说出了交代的话语——

那件交由自己来办的事情办妥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为曾经有过的疑惑找到了一个答案，并且顺利地把它交了出来。这不仅是给故人的答案，也是给他自己的答案。

没有比这更好的作答了。贾充感到自己的心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作为答案被交付出的计策自有雏形起，至今已遭遇了种种变故，从而也就逐渐有差池于最初。可他又能以仅剩的耐心来说服自己：如此进展的计策终将迎来一个理想中的结果。

仿佛是为自己所编织的计策中那种种已达成的成果所蛊惑，又仿佛是在用将要开花的结果来麻痹自己；贾充暗道不管是已付出了多少，或还要为此付出多少都再也无关紧要。往后，凭借司马昭的器量，只要继续顺着踏在脚下的路走，最终会抵达的无疑就是天下的顶点。

不过这些都是属于司马昭的事了。至于同时还担负着计策执行的贾充，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他这一出倾尽全力编排好的剧本，本该就此顺利地迎来他所预料到的尾声……是的，是“本该”。

边回味着自己所想到的那个百味陈杂的说法，贾充原本一心只凝视着昏暗的眼睛亮了亮，流露出了一抹悲喜冗杂的动容。

就算往一角方寸之间投入的石子已多到足以惊起波澜，但那片水面着实是太过宽广了。宽广得不论惊扰起怎样的动荡都能被不着痕迹地抚平。
而且，就以这份不惊的平静抗拒着他的投入。

深陷在一番百感交织的思忖之间，贾充不禁抬起了自己空垂着的左手。他用左手握住垂落在前襟上的玉佩，拇指的指腹随即便勾勒过了外沿光润的圆弧，以此抹花了上头几滴还未彻底凝结的血斑。


这一次染血的压制对司马昭来说，是个难说情愿的结果。

他曾竭力尝试着不让事态进展到非要让那个年轻人丧命的地步。说服、劝降，恳请交出帝位和平禅让，可惜当这一切旁枝的手段均告用罄，为了维护住自己的立场，司马昭也无法再将杀意束之于高阁。

或者说，比起当真对着跌坐在地的皇帝扬起刀，早在举兵相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觉悟。

这亦是为了担负起立场上的责任。毕竟比起名义上的魏帝，当下实际站在权力至高点的人是谁呢？若曹髦不是软弱之辈，那纷争就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司马昭疲劳地皱了一下眉头。

事态已然发生，去找任何粉饰和借口也只会徒增空虚。

只看着光，只听着笑声，这种选择说到底就不可能有。以他所在的立场，天真就会付出代价，前进就会伴随着牺牲。这些他本都明白。就算过去的他逃避着不愿意接受这些道理，如今血就溅在眼前，司马昭也不得不作为亲自验证过的现实，把这些道理更深地刻印进自己的脑海里。

用那个年轻人的(xing)命作为要司马昭直视现实的代价，显然已是足够沉重。他知道自己再不会重回逃避的温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而是会铭记住那个年轻人的死。

怀有一丝哀悼之意，司马昭的视线向下垂落到了自己的脚边。之后，等他又抬起视线时，原本存留在眼中的遗憾便变得有所收敛。

并无关于任何主观的念头，司马昭得承认曹髦迎来的命运在他心里是有据可循的。所以事到如今，哪怕在情绪上仍会有所不情愿，他却分毫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上演在殿堂中的压制已是过去的事了。在年轻的皇帝死后，原本席卷朝野的风雨正逐渐从朝廷的上空退去。

如此看来，事态的进展可谓是顺利。只是就在这事态顺利进展的外表下，司马昭知道还有唯一一件值得他为此自我埋怨的事。


为什么没尽早想到那个人会代替自己对皇帝下手？司马昭在心中恨恨地反问自己，实际上却并不在乎自己能否答得上来。

此时，他方才收敛起遗憾的眼睛转而瞥向了云影浮动的高空。恰如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不时会擦过太阳的边沿，司马昭皱眉凝视着天色的眼中也有光亮与影子在不断交替。这分明暗混合的情绪近似于愤怒。

再回想起贾充先前的言行，司马昭依然对他毫无所谓的态度感到了极端地反感。而在贾充全部的言行之中，最为使司马昭不能适应的无疑是他投出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前所说的话语：代替你弄脏手是我的工作。

这是想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些什么？

眼看着空中遮挡住了阳光的行云让人焦躁地缓慢飘移着，受到内心里情绪的控制，司马昭用于自我发问的语气也显得毫不留情。

这就是你的本意？是你费心策划好的整一个计谋的结局？

充斥在头脑中的诘问再无旁人能够得知，唯有被司马昭所盯住的云影在陷入缄默的他眼前无声息地飘远。
固然他所有的发问都无法得到答案，然而一切都已明了。司马昭突然感受到过去只懂得顾虑与贾充变得生分，只想着与他回避开话题，继而不断从现实上移开视线的自己着实是太过天真。

贾充自始自终都期待着自己能下定决心走上一条身负重担的道路——有关于这份期待，司马昭自认分明早已知晓，但是长久以来却从不愿和贾充谈及。这一番有意逃避的态度由现今的司马昭看来或也有值得自省之处，不过自省并无法抵消他的不满。

诚然，决议踏上这条路的他的确需要来自值得信赖之人的种种协助。只是这一次，贾充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可全然无法被视为有分寸。

这一评判的念头让司马昭不禁用力往前重踏出了一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思考起了促使贾充做到这一步的缘由。

是明知自身的重要(xing)，才试图用自己的言行作为一针给犹豫不决之人的催促剂？他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随即否决了这一猜想。

答案只怕是正好相反。
正因为贾充一点也不在意自身的分量，所以才会对双手染血一事全无犹豫，甚而要求他人也同样将自己看成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思考至此，司马昭抿紧了嘴唇，并为答案的判明感到了怒不可遏。

原来这就是他在整出剧本里为自己定下的结局：付出无与伦比的沉重代价，去换得一个轻率而不负责任的离场。

感受着满盈在胸的怒气，司马昭不免吃惊于自己在走出殿堂之前竟还能以镇定的语气对贾充说出交代善后的话来。

“迅速掌握朝内的情况，把混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除此之外，任何人均不得擅作主张……”

至此，流畅下令的话语之间插入了一个别有深意地停顿：

“不论是谁。”

此刻想来，那分格外平稳的语气大概不仅是源于所处立场上的必要，其间理应也蕴含有他对所谓已被编排好了的剧本结局的抗拒。可想要改变那个结局，这种程度的抗拒显然还不足够。为了真正做成这件事，还需要去使用一些手段，为此引发的流血也无可回避……

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司马昭随即苦闷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并没有放任自己沉陷在虚无的黑暗中太久。片刻之后，司马昭睁开双眼，用甩脱去了动摇的目光直视向了眼前等待着自己去处置的一切。

双脚所踏上的道路才刚入开端，往昔里天真和轻松的日子却已然远去，变得难以回首。而现在的他也再不会去回首了。这样想着，司马昭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了拳。

如今一场风雨已去。倘若仍余留在人心之中的雷鸣那动荡的尾音无法轻易地自行休止，那就让他来发出终止这一切的号令——然后……

眼见着从晴朗的天幕中落下到身上的阳光往自己的脚边投射出了一道轮廓清晰的影子，司马昭悄然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那个始终都期待着他走上这条重担之路的人，一定要在这条无从反悔的道路上一直随行在他的身后。


这一番包含有觉悟的意愿正如一轮映照在平整水面上的旭日。静立于水边注视着水面的人，自然是轻易地就能够看见它熠熠的光辉。

镇服朝野、平息民愤、更立新帝，司马昭将一系列风雨之后的必要手段做得毫不拖沓。往后，当蜀军北上侵攻入洮阳的消息传来时，再度亲自领兵南下的司马昭听取邓艾的提议，率众将在侯和布阵迎敌。整一道战线的布置极其顺利，而据探子所报于来犯者之中有过去离魏奔蜀的夏侯霸的消息，也被全无保留地传达到了司马昭的耳中。

在举兵待发的营地内，背倚城墙的贾充暗自凝视着与王元姬站在阳光下低声交谈的司马昭。

从旁能隐约窥探见在司马昭蹙起的眉头间似乎透着一股哀愁。大约是之后将要迎来的对抗影响到了他此时的心境。做出如此推测的贾充对着阳光眯起了双眼。
分明夏侯霸投蜀已久，与魏的因缘早已断绝。虽是未见犹豫，可是和这样的叛将对峙却仍会有所遗憾的司马昭显然还远未能学会何为“彻底”；作为率领全军之人，司马昭表现得还有所欠缺。

但这点“欠缺”，也许就是司马昭身上吸引了自己的地方。是司马昭所独有的、温柔而辽阔得仿佛能包容万物的器量，是他的光芒所在。

像是不愿被人发觉自己满是私情的念头，此时的贾充掩饰般地笑了笑。过后，收敛起笑意的他用深切的视线看向了司马昭在光亮处的侧脸。这一刻，原本响彻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暗殿堂内的那一道平静而坚毅的命令，就又在他的耳边回荡了起来。

自己向来都会接受他真实的意愿。贾充在心中低语。

既然时至今日的司马昭已做好了担负起重担的觉悟，那么自己也必然会作为手足、作为影去扫除一切拦路的障碍。
直到他在所踏上的这条路上走至终点为止。



（九）



自汉室衰亡、三国鼎立，时间的长河已在难以动摇的三面格局下潺潺流淌过了数十载的寒暑春秋。
于击退北上来犯蜀军的翌年，在魏已大权在握的司马昭判断到了理应在此时与国力日渐疲乏的蜀就此做出了结。

宛如从北方的地平线上往南吹起了一阵晨风。

此次出兵，魏军兵分二路。在一方攻克下有天险之称的剑阁后，便与取道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平先行一步的另一方于绵竹汇合，随后一齐攻向蜀国都城成都。攻至成都城下的魏军所迎来的是蜀帝刘禅的开城降服。

或许比司马昭更懂得如何做到彻底、更为心无旁骛地迈步向顶点之人并不会屑于对这一软弱之举作出评判，但天(xing)豁达的司马昭却愿意认可刘禅在看清现实后既不再耗费国力，亦不做无谓流血的作风。

司马昭接纳了蜀帝的投降。与此同时，一阵拂过双颊与发梢的风也跟着吹散了聚拢在他头顶的雾气，露出了一整片广阔的天。

稳立于雾气散尽的地面，司马昭眨了一下眼睛：这就是他所选择要去走上的路。随着在这条路上举步前行，他也逐渐开始理解到了故人义无反顾走上这条道路的理由。

似乎自己是领悟得略微迟了一些。想要抬手搔一搔头发，可碍于率军之将的立场无法这样去做的司马昭只好又眨动了一次双眼。

现在，正走着这条通往一个宏大终点的道路，他于心中一字一词地默念着：终于看到您眼中所见的天空了，兄长。


魏军的凯旋而归宣告了蜀的灭亡。然而，尽管如此，残留在西南的火花却未能就此熄灭。

只在蜀中归顺于魏后不久，身在洛阳的司马昭便接到了钟会的上奏，说留于成都的邓艾对朝廷怀有谋反之心。拢上这卷竹简，单手撑颊的司马昭对着几案细细地思考了起来。

前番攻蜀之时，与司马昭一齐率军奋战的钟会、邓艾二人各自都功不可没。而在蜀军占尽地利、魏蜀两军僵持不下之时，提议另率一军另取险道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平以绕至蜀军主力盘踞的剑阁后方，并克服万难履行这一计策的邓艾，则是一个为人与战术都同样坚实可靠的男人。

说这样的邓艾会有意去搅乱一池静水，委实是不太可信。但如果邓艾有反意一事是假，那又为何会有这封上奏？

瞄了一眼卷起的竹简，在用心思考的司马昭眼前便逐渐浮现起了钟会那才思灵敏又颇为自傲的模样。

他记起了曾在寿春城内与钟会隔着几案与烛台进行商谈的夜晚。今日再想来，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司马昭的视线穿越了记忆之中烛火明明灭灭的光亮，看清到当时的自己有一张犹豫难诀的脸。那是足够勾起他人的不信任的表情。大概自那时起，司马昭对钟会而言就是一个难以委托予信服的存在。

既然一切的源头是始于信赖的欠缺，倘若自己早作出坚决的表率，事态是否会变得与当下不同？微微摇了摇自己抵在手背上的脑袋，他止住了脑中无用功的念头。

司马昭抬起脸，直起身子修正了原先颇显散漫的坐姿。

摆在眼前的事态明显已超越了单纯只为信赖与否的阶段。年轻而俊敏的谋士所胸怀的野心是个未知数，通过上奏而来的这一卷竹简，司马昭嗅到了一种风波将起的气息。


然而至今能得到的全部结论，都纯粹还是不曾拥有半点根据的猜疑而已。

大部分的事态被掩盖在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暗中，非得去加以验证才能得知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从司马昭的口中简明扼要地听取过上奏一事后，贾充这样想。

司马昭仍侧身站在靠近窗前的位置上。窗外的月光与房内的烛火往他的身后斜拉长出了一道影子。就在这不甚明朗的光亮下，司马昭诉说完的侧脸有着一分不自然的僵硬。不过贾充没去在意这个。他的关注要点在其他事上。

“看来，你怀疑钟会？”

此时的贾充已猜着了司马昭叫自己前来的理由。感到心中升起了一分兴趣，他盯着司马昭立于不远处的侧影。那道侧影握拳垂在身侧的手在闻言后好像颤动了一下，但也有可能只是光影和眨眼带来的错觉。
对此，看不清司马昭脸上表情的贾充不能确定。随后，司马昭的声音便穿过了夜晚寂静的空气，清晰地从窗边传了过来。

“难道我还能怀疑你吗？”

贾充看见司马昭朝向着自己转过身来。明亮的火光就跳动在司马昭的脸上，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无所保留。

“你带兵马进斜谷，先行一步赶到乐城。我会自带部队屯守在长安。”

司马昭的脸上不带半丝笑意，双眼之中的眼神极其得严肃而认真。

“明白了吗，贾充？”

毫无回避之意，司马昭的视线坦坦荡荡地落在了贾充的脸上。他的眉头虽是紧皱着，眼中却蕴含有充沛的光彩。足以让人联想起高悬在天空之中的太阳。

谁也无法阻止太阳放出应有的光辉。贾充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容，抬手抱拳回应道：

“交给我吧。子上。”


当先行的兵马于乐城扎营时，落日已没入了山头，西侧地平线上的余晖也已散尽。

时间已过了黄昏。听着耳边隐约是似有似无的的夜风声，贾充抬头看着头顶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一轮初起的月亮正从东边的夜幕上将一寸寸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与肩上。

已入夜了。他想着。然后像是为了能让自己更舒适一些，贾充调整了一下站姿，就此让半边身子陷入了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在月光以外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里。

前往敌营的探子已经派出，最迟在天亮之后就能为他带回一些切实有用的消息。
头顶缀有星月的夜幕，如此估摸着的贾充举目远眺向沉沉深夜贴服在山与山之间的那道边际线。

在浓重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之下，那道紧贴天际的地平线化为了一条细长如切口般的深色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可是在不久后，光亮就将从那处切口喷涌而出，割裂此刻倒扣下来的黑暗。

无论怎样深沉的夜幕，都无法阻碍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而在此刻，他所期待的那个黎明，想必是已经快要到来了。



—FIN—